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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熊荟蓉 圈子-黄河三峡文艺1手机响了,一看是苍狼的号码,我开口就没好声气:“又有什么事?我很忙!”跟苍狼这家伙做同学,我算是倒了八辈?


湖北/熊荟蓉 圈子-黄河三峡文艺

1
手机响了,一看是苍狼的号码,我开口就没好声气:“又有什么事?我很忙!”
跟苍狼这家伙做同学,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他这些年可没少打劫我,近段时间,更是往我这里跑得勤,还专趁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他喝酒还得有陪客,酒风又差,上次就把我家饭桌给掀了,害得碧云对他咬牙切齿。
这次苍狼的语气透着兴奋:“雨轩,蓝蝶要来了!”
蓝蝶是我们文坛的一个版主,爱写点风花雪月的小诗,是苍狼的铁杆粉丝,听说在省城里开个花店,生意很不错。
我冷冷地说:“来就来,又不是冲我来的!”
苍狼口气软了:“雨轩,我总不能把她带到乡下去吧?求你让她在你这里落个脚!她这次是来商谈资助我出诗集的事的,我不能怠慢她啊!”
晕,你不想怠慢她就怠慢我吗?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问了句:“什么时候到?”
“十二点左右吧!你说要不要把圈子里的人多邀几个?”
“多邀?邀谁?去哪里?你要讲排场就自己买单啊!”我说话冲冲的。
他继续求我:“雨轩,你是知道兄弟我的。算你借给我的,有朝一日……”
“好了好了!有朝一日你成了中国当红诗人还我是吗?切!诗人都是死后成名的,我得活几百岁才行!”
搁下手机我就开始收拾屋子,我这人对自己随意,待客可是蛮讲究的。
我的私房是三层,临湖,开窗可见垂柳、碧波、远山,室内悬挂些书法绘画,加上我的妻子性情可人,文朋诗友多爱在此聚集。
等我刚将龙井泡好,苍狼就来了。
苍狼今天穿了件大红的T恤,面上也就多了点血色。只是一头乱蓬的垂肩长发和破了边的牛仔裤,还是散发出一股邋遢的气息。
他进门就将凳子上的一盒已拆封的“红金龙”随手塞进了口袋,这是我昨天为修水管的师傅开的。他就这个德性,嗜烟成癖,又没个正当收入,平时就常抽那两三块钱一包的“红梅”,见着好一点的烟,眼里就泛绿光。
苍狼先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就问我还约了谁。
我说了四五个名字,他显然不满足,说:“你打电话看紫苏有没有时间?”
紫苏是我的同事,也是江山文坛曾经的斑竹,更是苍狼的梦中天使。平时苍狼一见她眼睛就滴得出血来,可她一直就对他没过好脸色。今天,苍狼要迎合另一个女人蓝蝶,更不适宜邀请紫苏了。
我说出了我的顾虑,他不以为然,他说:“妒忌中的女人最可爱!”
妒忌?为他?是紫苏还是蓝蝶,我差点晕倒!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自我感觉这么好!当初一起读师范的同学就他肄业,为诗歌为女人疯狂了,落魄到现在,还是个诗痴!当初的女孩早嫁作商人妇,他却流浪够了后,于三十多岁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老婆在镇上开爿小店,没有经济来源的他自然在家里没地位,口袋也常是空的。
平心而论,他的诗歌在江山文坛确实是一块招牌。只是除了能迷糊几个远方的MM外,诗歌,真的没有为他挣回点什么,包括尊严。
他单恋紫苏好几年了,为她写了几百首情诗。可是容貌清俊、心性高傲的紫苏,压根就没拿正眼瞅他。好在,这些情诗都没贴标签,他拿来哄别的MM却如鱼得水。今天来的这个蓝蝶,就是误饮了他情诗的毒,竟然甘愿拿自己的私房钱为他出诗集。
也亏苍狼这时候还想脚踏两只船,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2
摩托声音一到,天翔和红珊就到了。红珊搭着天翔的肩从车上跃下,一身肉就跟着好一阵颤动。
“隆兄,客人都到了没?”红珊粉面含春,开口闭口总叫我隆兄。其实她只比我小八个月。当然以在网上注册的资料看,她要小我八岁。
“还没呢!你们先坐会儿。”
天翔已从冰箱里掏出一只雪糕,剥好了献给红珊,这家伙,最会借花献佛了。
苍狼给天翔一支烟,自己再续上一支。他不大瞧得起天翔这个民政局小科员,用他的话说,这爷们,太柔气!
我笑:“柔气好呵!柔气的男人最有女人缘!瞧这么个江山日报堂堂大记者红珊,不也被他柔气得眉开眼笑么?”
一会儿江山作协主席高远和江山文艺主编白冰来了,两个人手中都拎了一点水果。我一边说着“客气”,一边接过来放到茶几上。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都来了啊!”高远捋了捋所剩不多的头发笑道。
“等待的心情最激动了,是不是苍狼?”白冰用她的菊花眼朝苍狼挤了挤。
在文坛,蓝蝶喜欢苍狼是公开的秘密,他们在去年七夕的“情诗对唱”活动中“喜结良缘”,从此就一直以“狼哥”和“蝶妹”称呼着。
苍狼回答白冰的是一个诗人式的笑。很纯粹,带点羞涩的那种。我得承认,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很难有这样的笑容了,这与诗歌的滋养是分不开的。
我催促苍狼给蓝蝶去个电话,看她到哪儿了。苍狼摸出那褪色的手机按了按,朝我摆摆手:“没电了,你的借用一下。”
什么破手机,天天充电天天没电!
他熟练地用我的手机按下一串号码,脸上又浮现出那诗人式的笑:“什么?已经到站了!好,我来接!”
他说着就跨上我的摩托,我说:“你慢点儿,我们先去‘尝相思’等你们!”
“尝相思”是个小餐馆,在南环路,离我这里不远,可以步行去。
路上接到娱乐导报主编肖扬的电话,说他直接打的过去。
等我们到“尝相思”时,这个小我几岁、风度翩翩的肖大主编,已经在餐馆门前候着了。他朝我们略一欠身:“欢迎摔锅美眉光临,小生这厢有礼了!”
红珊将他的耳朵拧了一个圈儿:“姑奶奶驾到,你小子该行跪拜礼呵!”
肖扬点头哈腰:“奶奶教训的是长华大学,早上给奶奶请安,晚上就在奶奶怀里睡觉。”
众人都笑起来。
这个肖扬,独挑娱乐导报大梁,心眼子活,嘴皮子欢,硬是把那大谈食色性的娱乐小报,办成了江山市民养眼怡心的文化大餐。
我们占了餐馆惟一的空调房,刚点了这里的特色菜——油焖大虾和泡蒸鳝鱼,苍狼就把蓝蝶驮过来了。
这个蓝蝶,可真是名副其实!她穿了一身镶有水钻的天蓝色低胸连衣裙,手提一款白色的玲珑包,露在朱红色皮凉鞋外的是粉色的贝母一样的脚趾。我再看她的脸时,看一眼几乎就不敢看第二眼了。这是一张严重失真的脸!仿瓷的脸上,长长的假睫毛招摇地外翻着,涂得猩红的嘴唇闪着耀眼的光,两只超大圈量耳环秋千般晃荡着。
女人为了掩盖年龄才会化浓妆,凭直觉,这个蓝蝶肯定已经四十几了,绝对不是她在网上公布的三十挂零。
在我的惊愕间,红珊和白冰已经边叫着“美女”边朝她扑过去了,三个女人很快扭成了一台好戏。
3
蓝蝶看来是个很通人情事故的主儿,她说前不久去过杭州,带回来一些织质品。她送给红珊和白冰各一方丝巾,送给我们每人一条领带。虽然不合当下的季节,但两个女人脸上还是乐开了花。红珊马上说饭后请我们喝茶,白冰则说下顿饭她请。这倒顺了我的心意,我因此对女人的胸怀感慨不已。
一大盆油焖大虾上来了,蓝蝶发出一声娇呼,戴上薄膜手套,显出天真无邪不知所措的神色。
几位男士就争着为她示范。
她很小心地褪下龙虾壳,然后矜持地将那雪白的虾仁送进红唇,随即发出惊叹:“味道好美美呵!”
这是个很感性很夸张的女人,难怪苍狼说跟她聊天很轻松,轻松得只想放浪。
大家开始轮番敬酒,蓝蝶是中心。苍狼依次给蓝蝶做人物介绍。他指着高远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山作协主席,江山文艺的创办者高远先生!”
高远抱拳道:“地方杂志,欢迎来稿!”
肖扬带头,红珊和白冰承后,我们都跟着笑喷了菜。
这个高远,是我们地方文化圈子里的老色鬼了。快六十岁的人,说起话来三句不离女人。而且,他的色话还都耐人咀嚼。像刚才说的“欢迎来稿”就有典故。
有个青年女作者想在江山文艺发篇文章,带着稿子来找他,他是这么说的:“欢迎来稿。该文上半部比较丰满,其中有两点比较突出。下半部就比较毛糙了,有些水分,确实需要挤一挤……”女作者还处于思索间,此话被路过编辑室的老姚听到了,一阵大笑。女作者在笑声中突然明白了,满脸通红地将一杯茶泼向他,掉头就跑。从此,这段佳话就流传开了。
见蓝蝶愕然,苍狼就贴着她耳语了一番,蓝蝶随之笑得花枝乱颤。
蓝蝶的态度大大活跃了场上的氛围,大家的谈话更轻松了。
天翔不断地给红珊夹菜,苍狼更是对蓝蝶关怀备至,高远禁不住发出感慨:“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哪!”
“有什么好羡慕的,您比谁都活得滋润啊!”肖扬说。
高远长息曰:“老啦老啦!我们这辈人最不幸了,年轻时是有金子没银子,现在是有银子没金子啊!”
肖扬说:“我看您现在银子金子都盆满钵满的,白姐你说是不是?”
白冰白了他一眼:“白姐不晓得,回去问你姥姥去!”
这个白冰,可是个多才多艺的女人。一手莲湘舞得群星失色,小曲儿也唱得清绝。她原是市群艺馆的老师,后来群艺馆解散了,她又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唯一的儿子,这十多年受聘于作协,一直主编江山文艺。她疏眉大眼,素面朝天,知天命之年了,谈不上什么姿色,但性格极为爽朗,喝起酒来一口一杯,颇有男士作风。圈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叫她白姐。单身多年的白姐在高远手下做事,久之也有些传闻。不过文人的圈子一向如此,在里面混的人谁没个花边故事倒显得另类,像我。
酒到半酣,我的手机响了,是紫苏的。她说学校派她参加秋季的语文教学比武,央我帮她弄弄课件。我当然满口答应,并说蓝蝶来了,看她能不能过来下。她说马上就到。
听说紫苏要来,苍狼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4
紫苏的到来令在场的三个女人一下子黯然失色。
她三十多岁,体态娇小,清爽动人。今天她穿了一件淡紫的连衣裙,小腰身,裙摆前后各打着两个小褶。麻花发辫用一段亮紫的丝巾随意束着,唇膏是粉紫的,这让她白皙的脸颊也似乎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紫雾。
苍狼曾对我说:“紫苏本身就是诗。”
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苍狼一见到她,眼睛还是刹那直了。
看得出,蓝蝶对紫苏的热情不太真实。她还算有自知之明,主动地挤在红珊与白冰间,以免反衬紫苏的清水出芙蓉。不过蓝蝶很快就在茶吧的灯光下找到了自信。
我们这里所谓的喝茶,是兼唱歌跳舞的。
一间装饰浪漫的房子里,有沙发茶几,有灯光音响,有一块空地,可以跳舞。
天翔是直嗓子爱唱歌,一首《你的眼神》,调子都跑得找不着北了。他还要接着唱,被红珊劈手将话筒夺下。
肖扬爱唱的都是新近流行的劲曲,节奏很快,歌词是模糊的,他的穿插语却分外清晰。他特爱在曲中高声插白:“苏姐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狼爱上羊,苍狼你爱不爱肖扬?”他唱着蹦着尖叫着,手舞足蹈,自得其乐。
高远喜欢跳舞,还喜欢跳出起伏,这就让配合她的女人有点为难。白冰一曲跳下来就有些喘了。第二曲开始时,高远的眼神刚看到紫苏这边,紫苏就主动拉起我的手。
她对我说:“我今天有点闷才出来的,我不喜欢跟别人跳,我只跟你跳!”
我当然求之不得,微笑着张开双臂。
于是每一支曲子刚起,她的小手就抓住了我。手扶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近距离品读她眼里清明的月色,虽与她是多年的同事,我还是心里麻酥酥的。
这一曲是苍狼在唱《爱一个人好难》,当我们跳到他身边时,他冷不防在我的腰际捣了一拳。我见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知道游戏该早点结束了。
各自都揣着心思,晚餐草草结束。蓝蝶说要回去,苍狼提出送她。
我用摩托送紫苏,快到学校时,她突然说:“你能陪我去南湖走走么?”
我于是将摩托停下,陪她走进南湖公园。此时天还没黑透,公园里还有些健身的中老年人。晚风习习,垂柳依依,湖水荡漾着幽蓝的光。
紫苏心事重重,一直沉默着,我也不敢多问,就陪她默默地走着。
突然,她身子一闪,躲到我的旁侧。我顺眼看去,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迎面走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机通话上。
他的身影和声音都是我熟悉的。他是环保局副局长,是与紫苏有过一段特殊关系的人,他的名字叫吴成功。
我能察觉到紫苏的心在颤抖,就试着去拉她的手,她却顺势扑进我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5
越是高傲的人心地越脆弱,这是紫苏今天晚上给我的感受,她几乎是一股脑儿将她的内心全部向我敞开了。
我也不知道她为啥对我如此信任时怀婵,也许仅仅是因为她生活得太压抑了,她需要倾诉,需要理解。
紫苏的故事从吴成功开始,因为在他之前,她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在银行里上班的丈夫很疼她,女儿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她生活得很幸福,写的也多是清雅温情的文字,是许多人羡慕的小资才女。
吴成功是先读其文后见其人的,文与人都让他赏心悦目,于是对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一个有点才华有点仪表又有点小权势的中年男人,若真对一个女人动了心,这个女人是很难逃过的。单纯的紫苏很快就迷失在他的糖衣炮弹里,并一心一意憧憬着与他重组后的美好生活。可一个四十岁女人的死粉碎了她的梦想。
那个女人留下的一封信,简直就是对他的血泪控诉。他们是青梅竹马,为了仕途他娶了别人为妻,却一直霸占着她。他甚至安排她去旅店做小姐,就是不许她正经成家,直到现在,人老珠黄,还落了一身病,走投无路的她最后一绳子将自己挂在了环保局楼前。
也不晓得他背后到底有何靠山,如此恶劣的事件,市委不仅没有处分他,还在去年将他升迁了一级。可这件事却让紫苏看清了他的为人。紫苏觉得,一个人品不好的人,越有才对社会的危害越大。她当机立断结束了与他的关系。
挫折后的紫苏非常珍惜家庭的宁静与和谐,尽一切努力弥补对丈夫的亏欠。可是,吴成功却不想善罢甘休,他对得不到的东西都有摧毁的欲望。他到处散布紫苏的流言,前不久,紫苏的丈夫终于得知了紫苏曾经的背叛,一怒之下,辞职外出开公司去了,把家里的积蓄也全部带走了。
难怪紫苏今年一直住在学校,脸色也很憔悴。
我问她的打算,她说:“暂时由他,先冷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他会回头的。如果他有了新的缘分,我就放手。”
看来她并不是寻求我的意见的,她需要的确实仅仅是倾诉。
可是紫苏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你知道我为什么辞去江山文坛的版主么?那个毒瘤就是他!”
毒瘤是吴成功?我突然有了酒醒的感觉,难怪他回紫苏的帖子一直怪怪的!
6
回家就直奔电脑,这已是我这两年当版主后形成的习惯。
江山文坛在地方文坛上一直处于领先位置,这与我们几位斑竹的责任心和团队精神分不开的。
文坛最初是四位版主,每位版主都各有千秋。苍狼擅长新诗,我是小说,紫苏是散文,红珊是旧体诗词。我们的版面百花齐放,精品好帖层出不穷。紫苏辞职后,我们加了肖扬。肖扬的原创作品虽然不多,但插科打诨是把好手,他能把别的文坛的MM勾来这里乐不思蜀。
可是文坛也有不和谐音符,就是时不时有马甲出言不逊。其中有个叫毒瘤的人,就不是善类,评价别人的文字经常说的话就是:没有思想、无病呻吟、垃圾!他自己的主帖更是偏激。他可以就梨花体预言当代诗歌的毁灭,可以由高考作文生发出我们的母语正在堕落,可以把江山市的文化遗产诽得一钱不值。
他的眼睛仿佛只盯着这个社会的黑暗,他骂这个时代是毒瘤,我看他自己倒像是一颗毒瘤。
这样的一个人,竟爱过紫苏,也为紫苏爱过。我回想着紫苏的话:“他说他厌倦江湖的污浊,他说我像一泓纯净的潭水……”
这或许就是答案了,任何人都有向善的一面。可是,内心贪婪的人,是连善与美都要据为己有的。一旦善与美无法占有,就会想方设法去摧毁。
今天帖量不多,我很快就将新帖回了一遍。正准备下线,看到了天翔发上来的一首诗,是记述今天的活动的。一看开头:你是一只美丽的蝴蝶/风尘仆仆飞到苍狼的窗前。我就忍俊不禁了。这个天翔,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文化圈子里浸润得久了,下笔还是这顺口溜的腔调。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还不见苍狼的影子。奇怪,这会儿他该回家了啊!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苍狼妻子打来的:“隆老师,你实话告诉我,苍狼他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一听就明白了,赶紧说:“嫂子别急,他的手机没电,我正准备给你电话的。他喝多了,在我这里先睡了,明天叫他早点回去好么?”
对方还想说什么,我装着回答碧云大声说:“什么?苍狼吐了!好,我就来!”
苍狼的妻子连声说:“真对不起,他老是打搅你们,我们又没条件回报……”
我说:“都是老同学好兄弟,别说生分的话了,好了,我先去看看,挂了!”
7
第二天清早,苍狼就来了。
他印堂发亮,面色潮红,看来昨晚滋润得不错。
“蓝蝶呢?”我问。
“回去了。”他笑得有点彩。
“你啊,见了美女就绝不放过的。可攘外先要抚内!嫂子半夜来电话了!”
“烦死了,她有本事自己找个相好,我保证不管!”他说话带着一点狠。
我给了他一拳:“你说的还是人话吗!外面的女人是茶点,不是主食啊!走走走!我可要赶你回去了!”
他显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他的风流韵事还没向我炫耀呢!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猛吸一口,显出深深沉醉的样子。
“蓝蝶真是好啊!”很浓重的抒情语气,他就这样开了头。
很遗憾,他的幸福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女人当然是外面的好,更何况他还有求于这个女人!
我问起诗集的事。他略有些遗憾地说:“这女人都贼精!她帮我出诗集是有条件的。”
“条件?”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她看我过得潦倒,不肯把钱给我,要我把诗选好了交给她运作。”
“这不是一回事么?”
“她还要我在诗集的扉页上题字:谨以此书献给我心爱的蝶儿!”
“喔?这倒有点意思,你答应了?”
他有点无可奈何:“不答应行么?可我真的不情愿啊!你是知道的,我的诗都是写给……”
“行了行了!”我慌忙掐断了他的话,生怕他亵渎了那个名字。
“你急什么?你小子是不是也爱上她了?我看你俩昨天眉来眼去的!”
“你瞎说什么?”我真的急了,“别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跟你一个样!”
“男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你敢说你对又漂亮又有才的女人不动心?有贼心没贼胆呗!”他一副看透红尘的口吻。
我懒得理会他,让他接着前面的话说:“我之所以答应题上那句话,主要是觉得,反正这个蝶儿也不是她真名,而且,哪一个女人,不是我们男人命里飞来飞去的蝴蝶呢?就由着她了。”
我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再拖延下去我就又得再赔他一顿酒,而且,我下午还要给学生补课,内容还没准备好呢!我于是下了逐客令:“既然大事都办好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稳固的家庭是男人冲锋陷阵的堡垒啊!”
8
有人把我们这条街叫做园丁街,因为这里住着许多中小学教师。这几年兴起了补课热,双休日寒暑假补课的不少。有的房子用一层楼设为教室,门前一年四季挂着补习的牌子。有的教师每月给学生补课的收入就过万。
我却一直没有补课,平时的教学工作够紧张的了,难得一个周末,正好用来纵容一下自己的爱好。心灵也需要放假啊!
有时候放弃的越多,人反而越富有。
这几年我写了近百万字的小说,多在江山文艺上发表过。别小看这地方杂志,可是远销国内外呵!高远编有一本《江山人才名录》,几乎包揽了所有江山籍在外工作人员。每月初,这些江山人都会收到一本《江山文艺》。我因为文章在江山文艺频频亮相的缘故,得以成为江山市耳熟能详的所谓“作家”,并当上了江山作协的常务理事。
可是写作毕竟只能为我换得一些虚名,不能养家糊口。我是个理智的人,主要精力都放在教学上。我的作文教学独具优势,去年中考,我班学生包揽了全市语文前三名,这为我赢得了“作家教师”的美誉,也为我带来了推不脱的麻烦,比如今天下午来我这里补课的这个学生。
那天晚上教育局局长胡达显来找我,请我帮他的姨侄补习作文,我是断然拒绝了的。他以为我是为钱,就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恼了,连钱带人推出门,我说:“我的业余时间不是拿来卖钱的!”
他的态度立刻就软了,百般请求。我念在他这个教育局长兼书法协会副会长一直很支持本地文化事业的份上,答应每周日下午为他的姨侄补习半天,只持续一个月,前提是:免费!
等我见到这个孩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酷似胡局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我才知道孩子的母亲李书砚曾是市花鼓剧团的当家花旦,如今已沦落成街头一个卖烧饼的了。就在我们这条街尾,每天早晨与一个矮小猥琐的男人一起,支着个面摊子。男人和面擀面,她烤饼卖饼。虽风韵犹存,但很难让人把她满脸的风霜,与舞台上光辉灿烂的小姐形象联系起来了。
这个叫程致远的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除了学习基础差之外,最主要的是缺乏自信,他几乎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眼睛。胡局长的意思是,要成材,先成人,希望我能把他的精神扶一扶。至于功课,其他学科可以弱一点,语文一定要补上来,因为读书写字的本领是影响人的一生的。
于是我就从树立他的自信开始,发掘和抓住他的每一个闪光点进行鼓励。孩子在我的“聪明”和“进步”的赞赏中,一天天聪明和进步起来。语文方面,我从拼音和写字教起,然后才是作文。原定的一个月里的四个半天当然是远远不够的,我就持续了一年多,一直持续到现在。孩子的精神和学习状况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前不久在校作文竞赛中还得了个二等奖呢!
虽然我一直坚持免费,但越是这样,胡局长对我的回报越丰。他先是把我的妻子从郊区幼儿园调到了市实验小学,又以教育局的名义赞助我出了一本小说集。
他为我做的这些都是积极主动的,我不需要特意感谢。这更坚信了我的人生信条:除了工作,不要把自己的任何劳动都变成金钱,因为比金钱更重要的,是人的尊严。
如果当初因为接受金钱而答应为他的孩子补课,那么我在接受他金钱的同时,也一定失去了他对我的感激和尊重。
吃亏真的是福啊!
我的妻子碧云是最欣赏我的,她从不逼迫我补课挣钱,也不干涉我交朋结友,甚至连做文坛上的义务版主,她也是全力支持的。她常说我憨人憨福,说她自己是跟着憨人享一辈子憨福。她说这话时一脸满足,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一腔爱意,还有深深的理解与支持。
就像今天,在补课临近结束时,胡局长来了。在我们闲谈的半小时里,碧云就炒好了几个小菜,邀请胡局长和那个孩子共进晚餐,胡局长愉快地答应了。
9
一盘小炒肉,一盘红烧鱼,两个蔬菜,一碟花生米,一碗三鲜汤,我和胡局长就喝出了哥们感情。
酒后吐真言,胡局长说:“我女儿已参加工作了,再过几年,我也要退了,得抓紧时间把这孩子扶一程啊!”他瞟了一下致远,眼里满是爱怜。
我连声称赞这孩子聪明、懂事。致远受到鼓励,竟然站起来给胡局长斟了一点酒,用自己的饮料杯子碰了碰,态度大方、口齿清晰地说:“谢谢伯伯!”
我能明显感觉到胡局长的手颤了一下,他高兴地朝我举起杯:“隆老师,这都是你教导有方啊!来,干!”
喝到酣畅处,胡局长说:“雨轩,有笔墨么?”
碧云会意,一阵风就找来了毛笔、墨汁和宣纸。
胡局长一挥而就,童体“致远”二字似横空出世,用笔率直,神韵自成。
书毕,他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双手将字奉送给我:“这两个字,是我给这娃儿取的名字,也是人生难得的一种境界,你当之无愧啊!”
我何曾受过如此大礼,连忙双手接住,并郑重地放在书案上。
接着,我有意将话题引到书法方面,胡局长愈发健谈了。谈到江山书法界的几位知名人士,他的评价都很中肯。只是谈到赵开泰时,他说:“赵为书奴!”
我不解。
他说:“他欠缺的是字外的功夫。”
“字外的功夫?”
他徐徐地道出了原委:“赵开泰从的是省里的名家为师,但他学识浅薄,为人轻狂。字也写得徒具其表,缺乏神韵。”
我说:“确实,人品与艺品息息相关!凡高的向日葵栩栩如生,因为他在用生命燃烧!毛泽东的诗词气势磅礴,因为他志向高远胸襟开阔!我们的创作也是,有的文字如清风拂面,有的却恶俗难读。这文气,亦是人气,是人的学识与涵养氤氲出来的,也是文外的功夫啊。”
胡局长对我的拓展赞赏有加,连说我慧根不浅。对于我,他也直言不讳:“你心气清明,是块艺术的好料,只是为人与为文,都稍欠拘泥了一点。”
我们由酒喝到茶,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了。
门外有个影子一晃,胡局长就站了起来。
是致远的母亲李书砚,来接孩子回家的。她穿着一身碎花的休闲裙,头发用一方手帕包着,脸色不阴不晴。她没有正眼看胡局长,只淡淡与我说了两句,就牵着孩子走了。
10
感谢这餐酒,让我和胡局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因为他的荐引,我结识了江山文化圈子的许多名人。我的家也因此字画悬壁,墨香盈室。
我同时也收藏了一幅赵开泰的书法,是个浓墨重彩的“虎”字。
算起来,与赵开泰见面的次数最多了。文联、作协、书协、美协的各种活动,几乎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一小撇胡子,脸上挂着眯眯笑,说话的调子有点弯,对女性,目光的停驻有点长。每次活动,他都随身带着一卷纸,是送给向他要过字的朋友的。
他的字是用来卖的,我见过江山市的许多宾馆的包房,都挂着他的“室雅兰香”。一部分也用来换酒。只要有人开口要,他就半是玩笑半实话地说:“喝了酒就有。”我那个“虎”字也是用酒水换来的。
书法一旦与金钱连在一起,就没有墨香,只有铜臭了。
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在求来的字画中,这个“虎”字成了我惟一没有装裱的作品。怎么看都感觉不到虎气呀!
有点滑稽的是,在今天的聚会上,他送给红珊的生日礼物竟是一个“凤”。繁体的凤字,也是浓墨重彩,笔画纠结,密不透风,给人一种压抑和沉闷之感。红珊本是个性格外向的人,见了就直接说不喜欢。
他解释说:“这个凤字是完全仿照我的恩师的字体写的,每一笔都有讲究!”
这一说更让我瞧不起了。我以前曾听人说,剑术的最高境界是心中无剑,同样书法的最高境界也是心中无书法,就是没有前人和今人的影子。这个赵开泰,还真如胡局长所说,是个书奴了!
好在天翔及时出来打了个圆场:“赵伯啊!送女人的礼物,要清秀点的。建议您回去再写一幅《如梦令》,就按上次您送我的《大江东去》的笔法写……”
赵开泰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红珊的生日是天翔做东,邀的多是玩文字的朋友。按照老规矩,饭前经济两小时,几个家伙早按捺不住了。白冰将麻将敲得啪啪响,说:“时间就是金钱哪!同志们,各就各位吧!”
麻将真是个好东西,它本身是喧闹的,却可以平息其他的一切喧闹。
很快,我们就沉浸在条饼万的方阵里,什么文学艺术,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高远、苍狼和赵开泰在斗地主。一块钱一盘,是赵开泰的老价钱。一枚银币推来推去,我们戏称他们在赌大洋。
我们这桌当然是打麻将,我的对家是红珊,上首是白冰,下家是天翔。紫苏就搬个凳子,在我和天翔间安静地坐着。她这段时间家庭氛围不好,参加我们的活动倒比以前频繁了。
开局我的手气不顺,一盘牌成了转折点。本来打个四饼出和成二五八的,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脚被紫苏的脚碰了一下,手一抖将三饼打出去了,接着就自摸四饼和了,把下家成嵌四饼的天翔摸得目瞪口呆。之后,我的手气就一路飙升,面前的票子堆了一大撂。
白冰还沉得住气,输了钱的红珊明显地烦躁起来,不住地要换方向,还怪这个怪那个的。
天翔安慰她说:“不要急,风水轮流转的!”
本来好好的一句话,却遭来了红珊的一顿臭骂:“你说谁急啊你?又不是输你的钱,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呀你……”
可怜的中了情毒的天翔,忍气吞声,连出牌的动作都斯文起来,恨不得将红珊的牌看透了,好直接送给她和。
后来红珊连摸两盘,脸色顿时晴朗起来,桌子上又有了欢声笑语。
天翔长舒一口气,说:“阿弥佗佛,菩萨保佑!”又被红珊狠狠地剜了一眼。
我心里暗暗发笑,爱情,真是让人变得低贱的东西!
“赵伯,开钱呀!打牌就这么个递来递去的味啊!”那边苍狼的声音传过来。
“我这不是没有零钱吗?”赵开泰的习惯是,输钱超过十元就不开。
“本来打的就是零钱嘛!你没零钱我有零钱换哪!”高远笑着说。
“等会儿,再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下盘我不会赢?”赵开泰继续耍赖。
这边红珊憋不住话了:“我说赵伯啊!您老都是土埋到胸前的人了,要把这几个钢蹦儿带到棺材里去啊!”
“哎呀你这个小女人,说这话咋不怕闪了舌头啊!你把赵伯我拖进棺材了,看还有谁陪你们如梦令,陪你们大江东去!”
哈哈哈!我们都笑起来,棋牌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六点钟准时结束牌局,清点了一下,我居然嬴了五百多元。我抽出一张红百交给服务生,要他去买花篮。然后当众宣布,晚餐后请各位喝茶。
火锅上来的时候,天翔的手机响了,他一开口我就觉得情况不妙:“吴局您好!有什么事么?您过来吃饭再说吧!是红编的生日,我们在梅苑三楼!”
我看到身边的紫苏脸色变得煞白,忙安慰她:“别怕,有我呢!”
11
女人都是贪恋些花花草草的,四十岁的红珊也不例外。服务生把花篮一送来,她的笑容就比花还灿烂了。
她开心地倚在花丛中,非要天翔给她拍一张。大家也都争着要与寿星合影。
熙熙攘攘中,吴成功到了。他先是打了一长串哈哈,然后就是解释:“红编的生日,来得匆忙,没买礼物,抱歉抱歉哪!”
红珊马上说:“吴局大驾,就是红珊最大的荣幸!”
吴成功不再客套,在对门的贵宾位坐下,略略环视一下全场,嘴角牵出一丝笑。看得出,此人自我意识特强,目空一切,有很强的话语控制欲。三道菜后,他说:“在座的都是文朋诗友,咱们来玩个小游戏。先每个人各说一个成语,后一个成语要接前一个成语的末一个字,可以谐音。说完了,我给个标准让大家评判评判,说得最应景的由寿星献花,最模糊的要罚酒三杯。”
大家掌声响应。
接成语对于我们是小菜一碟。苍狼说“开天辟地”,天翔接“滴水穿石”夏东豪,我接“石破天惊”,高远接“惊弓之鸟”,白冰接“鸟语花香”,红珊接“相濡以沫”,紫苏最后接的是“莫名其妙”。
吴成功兀自呵呵笑了一通,然后说:“请大家在刚才说的成语前加上‘新婚之夜’四个字,连起来念一遍!看谁的最应景,谁的最模糊!”
哈哈哈!全场爆笑!
“哇,新婚之夜,滴水穿石。我接的最妙,请寿星献花!”天翔嚷道。
红珊笑嘻嘻地从花篮中拔出一枝玫瑰,狠狠地抽了他一下,疼得他满场子哭爹喊娘。
“新婚之夜,莫名其妙。紫苏接得最模糊,要罚酒!”高远起哄说。
紫苏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众目睽睽下,更是局促不安。
我说:“咱们改用其他方式吧,比如即兴作诗什么的。”
吴成功不允:“游戏规则在前,谁也不能更改。再说,这作诗有啥难的!紫苏老师喝一杯白酒,我可以现场作一首诗!”
这撩起了红珊的兴致,她说:“我先来试试行不?我喝一杯,你赋一首。必须是旧体,回车的新诗不算!”说着她就抄起那二两的玻璃杯子,一饮而尽。
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看一场好戏。
吴成功的眼珠子转了两转,气定神闲地吐出一首绝句:“细雨春风第一娇,羞容无力起心潮。崔诗难再平君意,眉笔何须京兆描?”
这家伙还真有急才!
“高!实在是高!”红珊带头喝起彩来。大家都齐声叫好。
吴成功的眼睛又开始盯着紫苏。见紫苏急得满脸通红,我把她的杯子接过来:“吴局长,紫苏确实不会酒,我是她同事,可否以六杯代她三杯?”
吴成功将我的杯子按下,阴阳怪气地说:“同事不能代,除非是老公!”
我正思忖着该怎么办,只见紫苏抓起杯子就呱呱地喝完了一杯。
吴成功的诗随之而出:“潇潇暮雨醒诗魂,又惹相思似旧情。修洁深门轻自问:巫山一梦几时行?”
好!场子上气氛空前高涨。
紫苏再饮一杯。他再吟一首:“平湖高峡接苍茫,十二巫峰牵梦长。今夜举杯欢宴后,暗携神女到潇湘。”
紫苏的脸由红变紫,她不能再喝了。我的心悬起来了。
苍狼按捺不舞出我天地住,挡在紫苏面前,刚开口喊声:“吴局长!”就被吴成功拦住。
我给紫苏舀了一碗汤:“紫苏,慢慢喝呀,先吃点!”
紫苏看也不看我一眼,她迎着吴成功的眼睛,一脸的不屑,一仰首,杯子又见了底。
吴成功满眼狡黠,再来一首:“只占东风一刻珍,何须对影说怀春?嫦娥有梦嫦娥省,谁解吴刚伐桂心?”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紫苏扬起一只杯子朝吴成功砸去。吴成功躲闪不及,额头上挨了个正着,殷红的血顿时渗了出来。
吴成功一声惨叫,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拉了紫苏跑出酒店,摩托一发动,迅速逃离了现场。
一路上,紫苏紧箍着我的腰,说:“我不想回家!”
我想想也是,她喝成这样,回去还不把她母亲吓死!反正明天是周六。我果断地将她带到了一个僻静的旅店。
12
刚进到房间,紫苏勉强给她母亲通了电话,就捂着嘴巴跑到了卫生间。好一阵搜肠刮肚,紫苏半天没直起腰来。
见她满脸是泪,我不免怜香惜玉起来。
其间接了天翔的电话,他说吴成功骂紫苏婊子,被苍狼扇了两巴掌,苍狼也被吴成功打伤了头,这会儿都各自回家了。他说到家的时候,我想起了碧云,赶紧给她打电话,说在外打牌今晚不回去了。
好容易不再呕吐,紫苏倒在床上,已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我拧条毛巾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她的泪水却像决堤的洪水,愈发汹涌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闭着眼睛喊:”我冷!抱我!”
初秋的晚上,余热犹在,她一定是心里冷吧。
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夜晚是宁静的,我只听到窗外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暗淡的灯光下,紫苏在我的臂弯里睡得很安详。
她睫毛低垂,脸庞舒展,嘴唇蓓蕾一样将开未开,柔弱的呼吸散发着轻微的香味。
她美得像一个宁馨儿。
我的思绪在往事里飘飞。
与紫苏做同事已经六年了。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她穿着一件月白的旗袍,清新得像一阕宋词。然后是听她的公开课,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把课堂带进了春天。然后是读她的散文,沁人心脾,如品新茶。然后与她一起做了江山文坛的版主,在网络的虚拟里朝夕相处了两年。后来是听到了关于她的绯闻,以及她辞职后从文坛淡出……
我与她好像一直很近,又好像一直很远。
在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文人圈子里,她年龄最小,才貌双全,爱她的人很多。可她一直像一株清水中的芙蓉,给人以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感觉。
此刻,我审察自己的内心。对她,我其实一直也有淡淡的爱意。只是,目睹了太多爱的肥皂剧,我对婚外情,并不看好。我之所以爱写小说,是宁愿在虚构的世界里与千百个女人,想爱就爱,想散就散。
此刻,我抱着紫苏,也像抱着一章小说。在这个虚构的夜晚,她是我虚构的爱人,我虚构的眼神,在她虚构的脸上,写满虚构的情话。
夜,终于醒了。
紫苏睁开眼睛,盯着我良久,目光里有迷惘,有惊惧,有回味,也有缱绻。她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雾,雾又凝成一滴露珠……
我迅速俯下嘴唇,饮下了这滴露珠,然后轻轻地扶她坐起来,愉快地说:“好啦,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绽给我一个明媚的笑靥:“谢谢你!”
13
回到家,碧云正撑着手臂在餐桌旁等我。
见了我,她马上去厨房端出一碗香喷喷的东西来,是红枣桂圆莲子粥。
我在三十岁那年,曾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体质非常差。碧云不知在哪里讨来个方子,说是每天早晨喝一碗红枣桂圆莲子粥,能温血补气、健脾和胃。于是每天清早就起床为我熬这样的粥。持续一年后,我真的身强体壮了。后来有段时间,我又迷过打麻将,每次通宵达旦回到家,也能吃到这样的好粥。这几年,我的生活规律化了,身体也很好,碧云好像已把这粥忘却了。
今天,捧着这香甜香甜的红枣桂圆莲子粥,我鼻子有些发酸。
碧云用满含爱意的眼睛望着我,什么也没有问。
这是她的可贵之处,别家的女人多喜欢唠叨,她没有这个爱好。我偶尔打打麻将,她也不问输赢。这为我省却了许多麻烦。我可以断定,我是我们这个圈子在家撒谎最少的人,因为我根本不用撒谎。
美美地吃了这碗粥,又美美地睡了一上午,我的精力已完全恢复了。
下午进文坛看了一下,读到了苍狼新写的一首诗:
刚刚取出的弹头还是热的
它们曾蓄意已久
当它很有道理地冲出枪口
漂亮的速度就把我击中
等这些金属终于冷却
我就要考虑它们的来历
开始翻译它们的沉默
以及它们携带过的风声
我准备用最好的胶水
把他们与疼痛粘在一起
我要做一件沉甸甸的纪念品
摆在时间的安静里
怀念一个女人
怀念一场战争
我一边读一边微笑,不得不承认,诗歌真是一种绝好的表达方式。很多人说苍狼的诗隐晦难懂,我却能一眼见底。或许,是因为我太熟悉苍狼这个人了。苍狼曾说:“诗歌本身就是一种发泄,它甚至不需要读者。”
可是很明显这首诗的读者很多,一个上午点击率就过了五百,回帖也不少。天翔说:女人与战争是分不开的。
红珊说:硝烟弥漫的生日,永生难忘。
毒瘤只回了三个字:诗疯子!
苍狼引用了这三个字后说:诗歌的碎片比玻璃屑锋利。
我引用了苍狼诗中一行中性语:沉甸甸的纪念!
苍狼不满我的爱憎不明,来电话说:“你也来一首,给毒瘤一点颜色看看。”
我笑笑:“冤家宜解不宜结!”
他急了:“已经结下了,你以为他那样的人还可以做朋友啊?我英勇负伤,你得来看望我呵!”
我说:“伤痛时不能喝酒,等你好了,我带酒去灌你!”
他说:“一言为定!记得把紫苏带来!”
呵呵,还真是个诗疯子!
下午又接到胡局长的电话:“你咋把吴局长得罪了,他在教育局查你的档案呢,以后注意点!”
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我一个普通教师,不求升官不求发财,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忽然为他涌出一丝悲悯,这么小一点胸怀,怎么在仕途上爬?
14
晚上突然收到紫苏的短信:QQ上说话!
慌忙打开QQ,她果然已在等我,她说:雨轩哥哥。。。
我对这个称呼以及后面的三个小气泡都提出了疑问。
她说:我自小就羡慕人家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
我说:我自小就想要一个妹妹呢!若真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妹,我做梦都会笑醒的。这三个气泡的意思?
她回复: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再问:你现在可好?
她说:不好。这几个月,他除了给家里寄钱,一直没有回来。听人说,他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我宽慰她说: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许他只是想获得个心理平衡。等到他玩厌倦了,自然会回来的。
她说:人回来,感情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我已经对婚姻没有指望了。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头脑里一片空白。
又说起昨晚的事,说到苍狼负伤,她感动地说:其实苍狼是个很纯粹的人妻愿得偿。
我说:他是个真正的诗人!贫穷、孤独、烂漫、意气。
她说:是的。可惜,纯粹的人,注定孤独。
我说:他这几年所有的情诗都是为你而写。
她说:其实,我只是他诗歌里的一个意象,不一定是真实的我哟!苍狼什么也没有,只有诗歌,诗歌是他惟一证明自己和征服世界的武器!
我说:明白了。他爱的其实只是他的理想。
她说:他的理想注定是路漫漫的,于是他注定与诗歌一起,永在求索的路上。
我说:等苍狼的伤好了,我和你一起去看他好么?
她这次倒答应得很爽快。
又随便聊了几句,我们开始说到昨天晚上。
她说:你把我抱了一夜?
我说:是你说冷,要我抱的。我怕你醒,就一直抱着。
她说:你累吗?
我说:不累!你很轻,像一团云。
她说:我美么?
我咽了下口水:是的,很美,很圣洁。
她说:你吻过我?
我说:没有。准确地说,只是在你醒来后,吻干了清晨的一颗露珠。
她说:你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傻的男人了。
我说:傻有傻福。
她说:也许是的。我以前遇到的人都是太聪明了。
我说:不要老想过去,那对你没有好处。
她说: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我的心一颤:傻哥哥有什么好想的。
她说:我想起了你的许多细节,你的正派、大度、宽宏……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你是最没有职务没有虚名的一个,同时又是最富有最有傲骨的一个。
我有些飘飘了:紫苏,别把你傻哥说得这么好哟!
她接着说:还有,你长得也最帅!你身材伟岸,仪表堂堂。特别是眼睛,深如潭水,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我简直要晕过去了,活到四十岁,还没有人把我夸得这么舒服的!
她说:我这会与你聊天,觉得你的眼睛正深深地看着我。
我笑了。
她说:我看见你在笑。
晕,这个女人有特异功能啊!
她说:谢谢你!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最安心。
我说:不用谢!既然你把我当哥哥,我以后要加倍呵护你这个小妹妹。
听到碧云上楼的声音,我慌忙说:她回来了,88。
我第一次在碧云面前脸热了。碧云似乎没有注意,只是叮嘱说:“昨晚熬了一夜,今天早点睡啊!”
我听话地关了电脑,黑暗中我搂着碧云,突然很想吻她。十几年的夫妻了,房事上我习惯直奔主题,对吻已经很陌生了。但今天我给了碧云一个长吻,我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紫苏的影子。
15
接着的几天,我在校园里碰到过紫苏几次,都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每天清晨和深夜,都能收到紫苏用手机发来的短信:雨轩哥哥。。。
我就学她的模式回信:紫苏妹妹。。。
这感觉很奇妙。
周五晚饭后,收到紫苏的短信: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随即将电话打过去,她不接。
她又发来一条短信:不是电话里的声音。
我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我回信说:我去莫愁湖等你。
莫愁湖是一个集吃饭、喝茶、唱歌、跳舞为一体的休闲场所,我要了三楼一个叫“忘情湖”的小包间,短信里告诉她,然后叫了两杯咖啡和一个果盘。
她很快就来了。她今天穿了件白色花边的洋装,薄施粉黛,像一株亭亭的白荷。她绽给我的笑容是羞涩的。
我递给她一杯咖啡,问:“要加糖么?”
她摇摇头,喝了一口,没有皱眉。
QQ上她打字很快,话很多,这会儿却寡言。我也有些语塞。
我开始调音乐,问她爱听什么,她说随便,我说那就听钢琴曲吧!
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开始,咚!咚!咚!三声熟悉的敲门声,突然触动我的心弦,我想起了她短信里的那三个气泡。
我问:“是命运在敲门么?”
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是,也不一定是。”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对情侣,天各一方,连电话费也付不起。为了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思念和爱,就每天约定时间通话。他给她打来电话,她不接,只听电话铃响三下。她再给他打电话,也是只响三下。那三下的意思就是:我想你或我爱你!后来他不幸病逝,她来到他的坟前,悲伤而绝望。这时,她突然听到教堂里的钟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她泪流满面,觉得他的爱,无处不在……
我沉浸在她的讲述里。原来,那三个小气泡,有这么丰富的含义。而且,我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也把那三个气泡送给了她。
她拿过遥控,调出曹磊的《找一颗和我相爱的心》,是慢四舞曲。她把手伸给我,我不可抗拒地迎上去。
房间很小,灯光都被她随手熄了,只剩下电视的屏光。我们轻轻地搂着,轻轻地跳着,耳畔的音乐轻轻地诉说着:
找一颗和我相爱的心/在哪天遇见爱情/疲惫的心才会宁静/找一片和我厮守的情/才会找回自己/幸福就会降临……
她幽幽地说:“这几天,我老是想你!”
我说:“我也是!”
她说:“其实一个人的心空很小,装一个人,也就满满。”
我说:“你真美!”
她的小手慢慢脱离我的掌心,双臂常春藤般地挂在我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海水一样湛蓝;嘴唇,像漾着葡萄酒的杯子。我醉了,我饮了。我饮了,我醉了。
我们倒在沙发上,继续啜饮。
我的手在她的后背上游走。我解开她的背心扣,她开始挣扎。我堵住她的嘴唇,用手捉住她胸前的花蕾。她渐渐不再反抗,我的手继续扩展领域,终于,我们彻底融在一起。
我没想到,我驻守多年的感情防线,会这么不堪一击。也许,不是我不想,是我没有遇到我想要的人。
事后,她久久地用双手蒙着脸面,蹬着小脚说:“羞!羞!”
我附在她耳边说:“爱,就是这样子!”
她将头埋进我的胸脯,小手鼓一样捶着:“你坏!你赔我!”
我笑了:“我怎么赔你?”
她说:“赔99句好话给我。”
我于是就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小宝贝!我以后好好保护你!要给你写许多许多情诗……”
嘴都说麻了,我以为够了,她却说:“56句,还有43句呢!”
我就继续说:“前世,你是白狐,我是书生,我们说过要永远在一起。今世,我们不幸走失。感谢命运,让我们终于在一起。今后,我要永远不变心……”
我从前生说到来世,也不知说了多久,连我自己都说着说着就感动了。她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我以为她睡着了,用手一摸她的脸,摸到的全是泪水。
她哭着说:“我本来已经不相信感情,可是突然喜欢上你。你千万不能再伤害我……”
我赶紧赌咒发誓。
这是个狂乱的夜晚,我所说的所做的,没有一点受到过理性的控制。
五个小时的包房时间转眼就到了,我打的送她回去,自己仍旧骑摩托。
突然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心灵越亲近的人,形式上越生分?
16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周六早晨,一睁开眼,满室都是金色的阳光,我幸福得直想歌唱。
活着,爱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回想昨天,真是一个美丽的梦啊!
打开手机,滴冬一声,是紫苏的短信:雨轩哥哥。。。
看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分发来的,我的心又是一动!这个小可爱,她的心,真的只把我装得满满。
我马上给她回了一个:紫苏妹妹。。。
想想今天没什么要事,我开始计划怎么见她。对了,去看苍狼!
我于是又用短信约紫苏,她说两小时后在车站等我。
见了我,她开口就叫:“雨轩哥哥!”
我有点叫不出紫苏妹妹这样的话,只冲她一笑。
她告诉我,她买了两斤肉、两斤排骨、一条鱼和一只酱鸡。还给苍狼的儿子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和一套文具。
见惯了不拘小节的文人,我怪她过于迂腐了。
她说:“你不也带酒了吗?我也没花多少钱,礼多人不怪嘛!他家里条件不好,省得他妻子再去买菜。”
这是个心思细密的女人,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得到尊重。
果然,苍狼的妻子一见紫苏拎这么多礼物来,眉里眼里都是笑。紫苏一口一句嫂子,喊得她走起路来像弹棉花,两只下垂的奶子在胸前一荡一荡的。
苍狼家是间老旧的两间两层的楼房,一间开着服装店,小镇嘛,卖的都是廉价衣饰。另一间就是厅堂连着厨房。屋子里到处堆满杂物,散发出隐隐的霉味。
苍狼的妻子去造饭,我们随他来到二楼的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架简易书柜、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旧电脑。苍狼快速将床上那条蜷缩成一团的被子叠好,把床单牵了牵,示意我们坐下。
紫苏去他的书柜看书,我就在他的电脑前坐下。电脑边散放着一些纸片,我拾起来一看,什么肋骨、花朵、教堂,什么寺庙、香火、胭脂扣,我疑心这是他诗歌大厦的砖石、瓦片。
点开他的文档,洋洋洒洒上千首诗,我不知怎么想起了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是苍狼的天堂,也是他的墓穴啊!
一个人写了几十年诗,要金钱没金钱,要地位没地位,有时连做人的尊严都保不住,竟这么执著地坚持着!
紫苏在书柜里发现了什么,咯咯地笑起来:“苍狼,这是蓝蝶写给你的情书么?”
苍狼接过那玫瑰红的信封,又露出了那诗人式的笑容:“如今肯用笔写信的人不多了,这是我的文物呵!”
我的心又一动。我以前老是暗笑苍狼的泛情,藏金生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泛情,亦是博爱。他爱,故他在,故诗歌在。
苍狼的妻子喊我们下去吃饭。按这个地方的风俗,中午是稀饭,配几样小菜,下午才是喝酒吃肉。
一碟油盐豌豆,一碟花生米,一碟雪里蕻,还有几样时令蔬菜。紫苏吃得很香,直夸嫂子厨艺好。她还时常给我夹菜,惹得苍狼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好几眼。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老子本不才,家长要我来,白卷交上去,红蛋滚下来。”
晕,这是现在小孩子念的儿歌?
苍狼大约也听不过耳,跑出去拧着他儿子的耳朵进来了:“瞧你不好好念书,瞎唱些啥呀?”
他儿子不过十来岁,都十月份了还打着赤脚,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头发也像苍狼,乱蓬蓬的。
儿子被拧哭了,他妻子就过来护:“平时一点也不晓得管娃儿,就知道打!”
紫苏马上将孩子牵到水龙头边,用毛巾给他擦了擦,然后给他换上自己带来的衣服和鞋子。孩子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清俊漂亮。她将孩子拉来一起吃饭,说:“小孩子从小养成好习惯最重要,我们当大人的都不能只顾自己啊!”
吃饭后,紫苏就辅导孩子写日记,孩子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苍狼给天翔和红珊几个都去了电话,约他们来这里吃晚饭。
17
下午,我们参观了苍狼的后花园。
苍狼的房子虽破旧,但后面有个很大的园子。说是后花园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园子里没有花,蓊蓊郁郁的,全是盆景。
进到这个园子,苍狼像一下子恢复了生机。
他给我们介绍这些植物时,情真意切。
苍狼指着一棵灌木,那树的叶片像柳叶冤鬼村,可比柳叶小一点厚一点密一点福山芳树。他说:“这是中华文母,春天的时候开花,樱红色的,一串串的,非常漂亮,这还是我婚前在外面流浪时,从荆州运回来的,有十多年了。”
他接着又告诉我们,那节短、枝叶密小而对生的,是对节白腊。还有那叶子卵形,骨肢苍劲的是槿木,也是五月开花。苍狼直说我们来的不是季节,若在前些日子来,可以欣赏到紫薇,紫薇花开时紫云满树,艳丽如霞,壮丽极了。
苍狼说,写诗很容易让人陷入孤独,甚至绝望。每当这样的时刻,他就来到院子里,与这些植物说话。
苍狼说:“植物比人更有情啊!不管我对它说什么,它都睁着绿色的眼睛看着我,时不时地点头赞许,它从来不践踏我的尊严。”
每一个诗人,都有一个丰富而脆弱的内心世界啊!
我注意到紫苏的脸红了一下,目光有些潮湿。我再看这些重重叠叠的叶片,阳光清风下,真像一群曼妙多情的绿蝴蝶。
接着,我们走上这座古镇的街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古镇!木格窗子,铜锈门环,溜光发亮的青石板,嘎吱嘎吱的小木桥。
这个古镇,一切色调都是陈旧的,暗淡的。可是在苍狼的诗歌里,他们都是鲜活的,蓬勃的。
诗人,都是在低处生活,而在高处眺望的精灵啊!
紫苏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们,她那样子老像在沉思。
四点多钟的时候,肖扬、天翔、红珊带着一个小女孩来了。我以为是他们谁的女儿,一问,才知道是我们文坛最小的会员小天使。她刚满十岁,已经在文坛发了几十篇诗歌和童话故事了。
江山的文化圈子虽然相对稳定,也在不断地流动着,每一张新面孔加进来,都会带进新的空气和活力。
小天使应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新鲜的血液了。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不住地问这问那,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联系的其他几位朋友有事不能来,我们就提前开饭了。
苍狼妻子做菜的手艺还真不错,就紫苏带来的那几样菜,她竟然整了满满十大碗,都油光光香喷喷的。
喝酒时又提起了上周的事,天翔忿忿地说:“我那天真是赔了银子又丢面子!你们把吴成功打伤一走了之,我却不能不管啊!第二天我买了礼品去他家看望,又被他妻子骂了一通,那女人,简直就是个母夜叉啊!”
红珊就笑他:“活该!谁叫你找上门讨骂的?”
天翔压低声音说:“我明白吴成功为什么见到漂亮女人就想踩了,因为他在家里被女人踩够了,这叫逆反心理……”
肖扬那天虽不在场,也大致听说了,这时候也插话:“我敢肯定,吴某人和他的妻子绝对都得了更年期综合症!”
“好了好了!小天使在呢!”知道紫苏不喜欢听,我赶忙阻止。
苍狼的儿子与小天使坐在一起窃窃私语,谈笑甚欢。看来人真不可貌相,苍狼的儿子也是一匹小苍狼呢!
红珊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在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叠东西说:“下下周五在江山剧院举办音乐会,这是音协送给我们作协的票,各位到时候都去捧个场。”
天翔问:“还下下周啊!那下周的活动呢?”
每个周末聚一次,大家轮流做东,这是我们圈子里不成文的约定。
白冰接过话头说:“我们杂志给永泉市一个景点做了广告,景点的负责人是江山老乡,邀请我们去玩,只是还没敲定具体时间。”
肖扬耐不住了:“那你抓紧敲呀,下周六最好,我们都有时间。”
高远说:“应该没问题的。”他说着就掏出手机现场办公,几个哈哈之后,活动就确定下来。
回来时,六个人挤一辆车。肖扬抱着小天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们四个就挤在后面李润祺。紫苏半偎在我身上,我握住她的小手,光滑细腻,柔若无骨。她用指尖在我的手心里划,一下一下又一下,她划了三下。
18
这次河口之行让紫苏对苍狼的看法改变了很多。
她对我说,她以前一直瞧不起苍狼,觉得他邋遢、懒散、小气、好色。现在看来正是这些性格和品质的缺陷,锻造了他的诗人气质。
她说现在终于明白,看待文人与凡人的标准是不能一样的。完美的人很难是完美的文人,文人都有性格缺陷,而缺陷成就作品的完美。
这话简直说得太经典了!圈子里其实也不乏美女,但像紫苏这样有思想的美女,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听紫苏突然把苍狼看得这么高,我竟有点醋意了。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爱上苍狼吧?”
她嫣然一笑:“你说呢?世上有才华的人多得是,我都得一一去爱?”
我为自己的小心眼脸热了,同时又深感荣幸。我隆雨轩何德何能,竟有如此艳福!
一个晚上,苍狼与我QQ聊天。
他直言不讳:你和紫苏在恋爱。
我当然不承认。
他说:别骗我了!我是泡在情水里过日子的人,还看不穿你们那点小心思。紫苏看你,眉里眼里都是爱。
我一边叫他不要瞎说,一边心里舒服得要命,人都有虚荣心呵!
他说:实话对你说,要是紫苏爱上别人,我可不会罢休,既然是老弟你,我就祝福你们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呵!
我笑:呵呵,这个倒不用你威胁或嘱托吧?
本周四,紫苏要参加市里的语文教学比武,若胜出将参加下月的省教学比武。
紫苏是个做什么事都追求完美的人,这一次,她同样铆足了干劲。
我建议她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上公开课要出彩,选择文本非常重要,要充分展示授课者本身的优势特色。《再别康桥》色彩斑斓、语言优美、情感饱满,是很适合紫苏的气质的。
紫苏是赞同我的观点的,她也非常喜欢这首诗歌。
课件也是我帮她设计的,这方面可是我的特长哟。我选择的画面旖旎斑斓,音乐如诉如泣,导入语充满诗情画意。
我同时叮嘱紫苏,现在的课堂,教师只能当主导,不能当主演,要把话语权多交给学生,由他们读、说、悟。学生的激情调动起来了,这堂课就成功了。
紫苏本就是兰质蕙心,对我的话当然心领神会。她除了做到对文本的烂熟于心外,还认真考虑每一个细节,准备得相当充分。
周四,在市实验中学的多媒体教室里,她的课上得优美动人。下课铃响后,听课者还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氛围里。很快就传来消息,紫苏以绝对的优势出线,她将参加十一月的省语文教师教学比武。
19
周六早晨,永泉之行顺利启动。
高远不知从哪里弄来部考斯特,又宽敞又安全又便捷。我环视整个车厢,高远、白冰、肖扬、天翔、红珊、苍狼,还有市人民医院护士夏晓荷,另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听说是江山文艺的实习记者秦梦,只是不见紫苏。
得知紫苏临时有事不能参加,我的心空顿时暗下来。
江山市虽然地名里有山有水,却是典型的穷山恶水之地。而邻居永泉市却山青水秀,是江山市民短途旅行的好去处。
车刚驶进永泉辖区不久,就望见绵延的柔美的山的远影,淡紫的面纱若隐若现,安睡于千朵白云之下。不久,山的衣衫山的脸庞就十分清晰了,我们甚至能听得到山的呼吸了。
肖扬突然指着窗外问:“各位说说看,这两片白云像什么?”
晓荷脱口而出:“像蘑菇!”
红珊说:“像伞!”
苍狼说:“像帐篷!”
肖扬鼓励说:“继续想象下去,帐篷是做什么?”
白冰说:“你说做什么?”
肖扬说:“做爱呗!你们仔细瞧瞧,这两片云的姿势!”
大家哄地笑开了。
肖扬又指着远处绵延的山脉问:“你们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么?”
高远第一个抢答:“美人山。还是睡美人呢,曲线玲珑呵!”
肖扬摇了摇头:“美人的曲线比这个平缓,不够形象。”
这次大家就不再发表高见,都齐声问他:“你说叫什么?”
肖扬不急不徐地吐出三个字:“奶头山!”
红珊笑着给了他一顿乱拳。
真是伯乐相马无非马,庖丁解牛无非牛。这个肖扬,他办的娱乐导报整版整版都是性,他这人也是开口闭口都是性。
车近永泉市区时,路开始像丝带一般,在山腰绕来绕去,除了头顶上一角蓝蓝的天,四面八方全是山,跌宕起伏。
车在“温泉湖”门牌前停下了,门口已有个黝黑皮肤的壮年汉子热情地迎上来,听高远叫他“周局长”,我们明白这就是邀请我们来的老乡了。
周局长安排我们先去会议室喝茶,然后去餐厅吃饭。
两张圆桌,主客各半,我和高远、白冰、肖扬分在周局长这桌。在主人上酒水的时刻,白冰就向他们分发封底印有永泉风光的《江山文艺》。他们一面打量这本质量优良的杂志,一面把赞许的目光投向这位不算年轻的白主编身上。
每人面前都是个可装二两半的玻璃杯子,周局长亲自酌酒,男士当然都是满上,斟到白冰这里时,周局长征求她的意见。白冰只说了四个字:客随主便。就端着杯子迎上来,酒随即满溢。
今天我算彻底见识了白冰的口才与酒量。她每说一句话都透着热乎劲儿,配合着不卑不亢,半嗔半憨的笑,既把别人捧得舒服,又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喝酒可算豪饮,周局长连同他喊来的七个陪客,她每人喝了半杯,四大杯子足足有一斤,她喝下去面不改色成建辉,依然谈笑风生。她的情绪感染了许多人,酒宴掀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这顿饭我们这桌八个人共喝了六瓶白酒,十瓶啤酒。
周局长喝到兴头上,拉着白冰的手不放,将原定的五千元广告费主动涨到了八千。白冰笑意盈盈地应承着,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
江山市以前办过几种文学刊物,幸存下来的只有《江山文艺》。江山文艺的工作人员只有两个:高远和白冰。高远负责策划,具体事务全是白冰。她的摄影采访撰写人物通讯都是一流的。为得到外地老乡的赞助,她经常背着杂志和相机各省各市跑。可以说江山文艺就是白冰山一程水一程跑出来的,一杯酒一杯酒拼下来的!难怪她这几年皮肤粗糙了,身材也变型了。
20
午饭后,周局长安排我们先上山,再下水。
山不高,又有石阶,几位女士还是没登几步就娇喘微微了。
苍狼始终陪在晓荷身边,坡稍陡点,就拉她一把,殷勤得很。
高远对秦梦也照顾得无微不至,坤包是他背着,阳伞是他举着。
天翔当然跟着红珊。红珊却更乐意搭理肖扬,因为肖扬嘴皮子欢,又带着高档相机。
最洒脱的是白冰,她蹬蹬蹬一直跑在队伍的最前面,还不断地冲下面喊:“顶峰快到了,同志们加油!”
我心里装着紫苏,言行就有些落寞。
时候虽已到深秋,茅草已开始泛白,但山上多的是松柏,看上去还是一片葱茏。我生平没有登过什么大山,看到山就倍感亲切。一路穿枝拂叶,我和白冰率先攀上了山顶。屏息聆听,山风万中良,鸟语,有暗香盈怀;凭山而望,蓝天,丽日,温泉湖静美如玉。
听着下面不断传来的欢声笑语,我向白冰打听杂志社新聘的记者秦梦的情况。
白冰说:“是个洗脚妹呢!”
我有点诧异。
白冰又说:“年轻漂亮的妹子,有点门路的咋会眼红杂志社每月这几百块?”
我问:“你每月只有几百块郭春海?”
她说:“以前是五百,今年在我的反复争取下,涨了三百。”
我和碧云每月三四千的工资,花钱都不敢太放肆,她这几百块钱,怎么活命!
我说:“杂志社你一个人足够,高编怎么还要请人?请人的钱还不如给你涨工资。”
她苦笑了一下:“高编的为人,你还看不出来么?”
大部队上来了,我看只有几个女士,就问男士都干嘛去了?
红珊说:“林子里做记号去了!”
一会高远先出来了,我就笑他:“是不是去题高编到此一游了?”
他说:“是提酒祭拜山神了!”
山神也是醉了!我们都哈哈笑起来。在山顶拍了几个镜头,就下山了。
我们来到温泉湖畔。温泉湖不大,听说是地下水,它的特点是终年温暖,在冬季还冒热气,所以名曰温泉湖。
我们在湖边的小店里选泳衣,店主人十分热情,说周局长吩咐过,让我们需要什么尽管在店里拿,他们等会来结帐。
我们就喝了点水,换上泳衣,各带了一个救生圈来到湖边。
温泉湖的水真绿呀!是那种清清亮亮,纯纯静静的绿。
我们相继跳入水中。水气氤氲,温润润,暖融融,真是酥筋爽骨!
与刚才上山类似,白冰也是几个狗刨就游远了。另几个女性都不会水,各有护花使者保护,完全一副鸳鸯戏水的忘情之态。我会意地离他们远些,独享自己的一份纯净与怡然。
水里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白冰已经上岸在拍照了。
快五点了,我也上了岸。几对戏水鸳鸯显然还意犹未尽,迟迟不肯出水。
突然听到手机铃声,是肖扬的包里传出来的。
白冰就喊:“肖扬,你的电话!要不要我帮你接!”
肖扬一个鲤鱼打挺跃上岸来,叠声说:“不用不用,我来我来!”
看到手机号码后,他脸色陡变:“我在乡下!啊啊,是永泉。很快回去……”
看样子是他妻子的来电,想不到满口荤话的肖扬,老婆面前如此小胆!
肖扬说她妻子多疑,特别反感他跟女人交往,今天的活动他骗她说下乡,却不知怎么被她知道实情了。
白冰说:“你这么怕老婆,那我就把你与红珊的泳照送一张给她。”
肖扬连连拱手作揖:“好姐姐,这可使不得啊!以前我与一个女同事的合影,她见了就一剪子把那女人咔嚓了!”
红珊捂着脖子作疼痛状。
哈哈哈!大家愈发开心了。
回来的车上,白冰就一直在与肖扬讨价还价,要肖扬付出点代价赎回照片。肖扬最后承诺,明天晚上,请我们去江山市档次最高的帝国酒楼潇洒一回。
21
第二天晚上,等我给致远补完课赶过去,苍狼和晓荷在阳台上相谈甚欢,肖扬、白冰、红珊、天翔则在麻将桌上杀得天昏地暗。
红珊笑逐言开,看样子形势不错。
白冰见我来像盼到了救星:“雨轩你来,我不打了,这麻将,我算是认得它了,打一场输一场,今天带的五百多块钱都输光了……”
已经六点多了,我当然不会上,他们的牌局也就散了。
肖扬电话催促还没有到的高远和秦梦。
只一会儿,两位就春风满面地进来了。
肖扬笑着说:“在哪里过喜事吧?这么晚才到!”
高远说:“还真是要办喜事呢!小儿的婚期定下来了,十月十八,下下周二。刚才是去印请贴了。”
秦梦就帮着给在座的各位发请贴。
大家都恭喜高远要当扒灰佬了。
肖扬说:“我品貌佳,口才又好,毛遂自荐当婚礼主持人行不?”
我们掌声通过。
天翔说:“那高编要提前开个婚礼节目筹备会呵,我们每人贡献一个节目!”
高远笑嘻嘻地说:“行!你们定时间,出主意,我买单!”
红珊说:“那就下周五晚餐吧!正好喝完酒一起去听音乐会。”
高远当即表态:“就这么说定了,下周五,我们就在这里集合!”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高远今天豪气干云,喝的酒最多,说的话也最多,最后是秦梦搀扶着才勉强下的楼梯。
我见白冰今天一直寡言,就主动提出用摩托送她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白冰的家。
她住在老群艺馆二楼,两室一厅的房子,实际上是由原来的两个单间改制而成,因此结构很不合理。客厅狭小得仅放了一张麻将桌和四把椅子。卧室大而空荡,像一个单身多年的女人寂寞而空旷的心。
我在她客房里坐下,分外清晰地听到了楼下传来的麻将声和人群的喧闹声。
白冰给我泡了一杯茶,解释说:“群艺馆解散后,那些老艺人都陆续搬走了,上面的房间多空着,一楼就被人租下来开了茶馆。”
我们这里的茶馆是麻将馆的雅称。老板置下麻将设备,想打麻将的人来到这里,凑四个人就可以开局。每桌先自摸的四盘牌各提10块钱交给老板,称为茶钱。老板当然也会给客人上些茶水和瓜子之类的东西贺宏娟。这些年麻将盛行,生意好的麻将馆每天可收三四百块茶钱。
我问白冰:“你天天在茶馆里打麻将么?”
她说:“以前打得少,这段日子打得最多,手气背,输了好几千。”
我说:“何苦呢?你一个月才几百块钱!”
她叹一口气,眼里有隐隐的泪光:“这段日子,我心情不好,人很消极。”
我问:“心情不好?为高主编么?”
她点点头。
我说:“高主编这人做朋友还行,不能托付感情的。”
她说:“我现在也看透了,只是已经迟了。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等他,他说过要离婚了娶我的……”
我说:“这话你也信?你耽误的可是人生最好的一段光阴啊!”
她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是的斯卡堡集市,他现在房子越住越宽敞,女人越换越年轻,儿子也要结婚了。我呢?要什么没什么,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就只有拿麻将出气,连麻将也不饶我,一输就输这么大一个窟窿……”
我安慰她:“白姐你也不要过于消极,要活在希望中啊!”
她说:“我还有什么希望?感情就是女人的全部!以前有他的感情,我为江山文艺可以拼上性命。可以说编杂志的亏都是我吃了,好处却是他得了。现在我编杂志也没劲了,反正他不编也是高编,我编了也是白编!就想辞了算了。”
我说:“辞不得啊!江山市就这一份纯文学刊物,完全靠你撑着,你辞了,它马上就会垮的。”
她说:“死了王八有杂种,这个地球缺了谁都照常转,你看高远不是又勾上秦梦么?人家可是既年轻又漂亮的。”
我说:“这世上许多事情都不是靠年轻漂亮就可以办好的。而且,这些年,你的名字已经与《江山文艺》分不开了。可以说,《江山文艺》没了你立马得垮,你失去《江山文艺》也什么都不是啊!”
她说:“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可是,真耗不下去了!我现在见到高远和秦梦,就心烦!”
她抹了把眼泪,又说:“我以前一直不信命,现在认命了,一定是我前生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遭这么多罪!”
只有不幸的人,才信命。
对于一个已经认命的女人,我实在找不出更有力的语言来激励她,只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考虑到她今天很可能将家底都输光了,过几天还要送高远的人情,告辞时,我主动提出借五百块钱给她,她拒绝了。
22
周五下午我们先在帝国酒楼碰头,将自己想好的节目以书面形式交给肖扬,提前乐了一回。饭后就结伴去市剧院听音乐会,我们进去时晚会还没有开始。
我按照票号找到座位,发现邻座早坐了人,定眼一看,是胡局长。
我朝他点点头,微笑着坐下。环视整个剧场,稀稀疏疏的几帮人。直到开场,仍然有三分之一的位子空着。
胡局长说:“现在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丰富了,古典音乐已经没有多大市场了,完全靠几个老艺人撑着,后继已经严重乏人了。像今天这个音乐会,音协的伍会长等几位老同志筹办了一年多,到处找单位赞助血染大明,才勉强得以开场的。你看这些观众,几乎没人是自掏腰包买票的,多是赞助单位派来捧场的。
这场音乐会观众虽不够热情,但节目显然是经过精心编排的,乐器演奏、各种经典曲目的演唱都精彩纷呈。
“下面,有请江山市原曲艺团副团长李书砚同志,给我们演唱昆曲《牡丹亭·游园》选段!
我忽然明白胡局长早早等在这里的缘故了。
只见一个穿红色裙衫,披小云肩,头上插着翠凤的女子,慢移莲步,轻舞云袖,袅袅地走到舞台前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一启唇,但闻字疏腔繁,婉转绵延。一字一句,回旋往复。低处含悲饮泣,高处撕云裂帛。听众的心就仿佛被她牵走了。
她步态轻盈,长袖善舞,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从容。谁能想到,这是一个已届不惑之年的在街头卖烧饼的女人!正所谓春心无处不飞悬哪!
我瞥了一眼胡局长,他眸光闪闪。隔着这悠悠古韵,他在想当年的美人如玉,终抵不过这朝云暮雨,似水流年么?
舞台上的云袖还在舞着,白绫一般,像要直舞到云端里。云袖,是艺人的另一种语言。那云袖的一甩一抛,什么日常琐碎都可以弃在脚下,逐了流水。
我静静地看着,听着,觉得会场都有了恍惚之美,觉得那台上演唱的已不是个人的小爱情,而是人生的大情怀。低就高来的人生,就是这般演绎的吧!
紫苏一直安安静静的,像已经融化在这曲子里了。
以下又听了几段京剧和越剧唱段,都有攫人心魄之美。
在这民间的舞台,我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神奇魅力!这是在电视电影以及网络上无法体会的。
曲目进行过程中还插有朗诵、书法、绘画等才艺表演。
其中一个相貌特别土气的老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舞台的案板上铺纸研墨,不到十分钟作品就就完工了。两个男士举起来面对观众,是一幅色彩绚烂的《花开富贵》。
胡局长告诉我,此人名叫倪光祖,是个地道的农民,但是画工精湛,特别擅长画牡丹和翠竹。我又动了收藏一幅的念头,就请胡局长帮我约倪老师散场后喝茶。胡局长随即向舞台走去。
胡局长随同倪光祖,我们一行人来到“积翠轩”,这是一座西式茶楼七宝空间。在仿真芦苇圈定的一个包间里,我们十个人团团围定,喝碧螺春、吃茶点、清谈。
谈话的焦点集中在倪光祖身上。
倪光祖肤色黝黑,满脸皱纹,典型的劳苦大众形象。我以为他已过花甲之年,问他的年纪才五十出头。他不擅言辞,与我们的谈话多是问答式的。我表达了我对他的景仰,并说出了希望收藏他一两幅作品的愿望。
他说:“现在还不行,要等到农闲时。”
我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种田哪!”
他说:“种了十几亩呢!庄稼人不种田咋生活呢?笔墨纸砚都要钱哪!”
我问:“您老伴支持您绘画么?”
他苦笑了一下:“她都走了二十年了。”
大家唏嘘不已。
他向我要了姓名,说绘画题字要用。我就说到时候再请他喝酒。他说:“承蒙高看,我会装裱好了给你的,用不着喝酒,给个原料费用就行了。”
他说的话像泥土一样朴实,更让我平添了一份敬意。
我请了车送倪老师回家,这是我表达敬意的最直接的方式。
送紫苏回去的时候,她说:“今天我的灵魂又得到了一次洗礼,我对徐志摩的理解也加深了,再上课时我会更富感情的。”
这话我相信,文学、音乐、书法……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都是能净化心灵催人向上的。
23
十月十八这天阳光明媚,我们一行人早早来到高远的住处。
高远的私房是去年落成的,在园馨小区,属于江山市的黄金地段。明三暗四的结构,装潢摆设都很考究。
一手抓精神文明,一手抓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硬。在江山文化界,高远可算是尖上尖的人物了。
别人出书要掏老本,他出了三本书:《江山历代名贤逸事》、《江山民间故事》、《江山风土人情》,都是淘的祖宗的故纸和老土,可都成了江山市各文化单位的收藏。他不仅获得了经济上的丰收,还为自己赢得了许多荣誉。副市长常立德就在全市的文化工作会上表扬过他,说他以发掘和宏扬江山文化为己任,是江山市的文化赤子!他因此当上了江山作家协会主席。
别人办杂志既愁征订又愁销路,办了这期不能保证下期,季刊都维持不了一两年。他办的《江山文艺》是月刊,却月月鸿运高照。一个原因是他开发了江山籍在外工作的老乡这个大市场,这让杂志的源头和流向都永葆了活力;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会用人,白冰于他胜过张昭之于孙策。
别的男人贪点美色动不动就闹得鸡飞蛋打,他是典型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为妻子开了间超市,超市日夜营业,妻子就没有闲心纠缠他,这既为他的家奠定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又给了他在外招蜂引蝶的自由。他的好色不藏着也不掖着,他经常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江山文化界此等风流人物,他儿子的婚礼,场面可想而知。听说酒店订在帝国酒楼,腰鼓队,乐队,请来了三套班子呢!
我们这里的习俗,儿子娶媳妇,受逗弄的对象就是公公婆婆。
一大早,我们就送对联来了,对联是肖扬作的:一上一下并非阶级压迫,几进几出造就时代新人。
我们将高远和他老婆打扮一新。高远身着大红袍,脸上涂成大花脸,眉心一个醒目的“灰”字。一手搬着扒灰的耙子,一手拿着盛灰的撮箕。他老婆也是涂的花脸穿的袍子,只是在脖子处挂了三五个醋瓶儿,走起路来当啷作响。
午饭后,我们随着庞大的迎亲队伍去接新娘。
新娘家离这里不过五六里路,可花车只行了一两里路就停下了。按照这里的规矩,新娘子下车后,由公公或公公的兄弟轮番背进家门。高远是家里的独子,这背媳妇的重任就全落在他身上。
好在新娘身段苗条,又是本地人,还算配合,背起来也不太费力。只是高远毕竟不敢用力去揽儿媳妇的腰身,媳妇也不愿用力抱住高远的脖子天眼刑警,加上众人还拉拉拽拽的,所以新娘子还是几次从高远的背上滑落下来,出了不少洋相。等终于背进家门,高远已是大汗淋漓,面目全非了。
接着就要表演我们为他们准备的节目了。这些节目有话剧有小品还有相声,都是以公公和媳妇的暧昧关系和婆婆吃醋为主题的。
大厅北侧设着个高台,主持人肖扬拿着话筒笑容可掬地站在台边。

在一片辉煌的婚礼进行曲中,婚礼开始了!高远胸前挂着一朵“新郎”的红花,挽着新娘子的胳膊出了场,后面跟着他低眉顺眼的儿子高风。
肖扬抑扬顿挫的男高音响起来了:“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我们作协主席高远先生和李书琴小姐的结婚庆典,我宣布婚礼正式开始!现在第一个节目请新郎新娘讲述恋爱经历。”
肖扬把话筒递给了高远,只见高远满面红光,答非所问地说:“各位亲朋好友,女士们先生们,衷心感谢大家来参加犬子的婚礼!请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新娘脸色娇羞,但也不失大方:“我和高风是大学同学,我们是自由恋爱!”
主持人不依不饶:“那你们是谁先追的谁,第一次亲密接触是什么时候?”
高远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新娘的脸也红成了大苹果。大家哄堂大笑。
主持人接着说:“好,我们现在进行第二个节目,表演‘望穿秋水’!”
他拿出一块大玻璃,隔在高远和新娘子间,要他们将脸贴近贴近再贴近,最后他将玻璃果断地一抽,高远与媳妇就嘴对着嘴了。
第三个节目是“甜蜜蜜”。
肖扬把两瓶酸奶用一根线绑起来,一头一个,然后挂在新娘的脖子上,让那两瓶酸奶刚好垂在新娘的两边胸前。然后,打开一瓶酸奶,要高远上去喝。高远只笑不动。肖扬开始扇动下面的人们:“来来来,给点掌声和鼓励好不好?”
掌声雷动中,高远硬着头皮上去喝了一口。
肖扬趁机把话筒对着高远:“请问高主席,感觉味道如何啊?”
高远小声说:“有点甜!”
哈哈哈!笑声经久不息。
第四个节目是“吹气球”。
就是在新娘子的衣服里塞一只气球,连着一根管子,高远在管子这端一吹,气球就在儿媳妇的肚子上鼓起来。
后面还有吃苹果开火车等小品,也有把高远老婆和他儿子拉进来说的相声。节目一直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大家的肚子都笑疼了。高远乐得光脑门上都是喜气,像又当了一回新郎。倒是真正的新郎高风,却成了婚礼的配角。
高远尽兴,我们这个筹办节目的班子立了大功,事后他又单请我们豪饮了两顿表示感谢。
24
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正当圈子里活动频频,酒事连连时,我接到红珊的电话:“白姐切脉自杀了!”
等我和紫苏赶到医院时,她已脱离了危险,正面色如纸地躺在病床上,守在身边的是呆若木鸡的高远。
“白姐,你怎么要这样啊?”紫苏抓着白冰的手就哭起来了。
两行泪从白冰的眼角潺潺流下。
夏晓荷说:“白姐送来时,满身是血,心跳都微弱了,幸亏抢救及时……”
一会儿,其他几位文友都拎着礼品来了。
饭是高远请的,我们从他这里也了解了一些内情。
原来这段日子白冰打麻将都打疯了,输了一万多,还欠了别人的帐。前几天她收到了一笔杂志征订费,见股票行情不错,就想先赚一笔后再上交。哪知投进去的当天就暴跌,才三天的工夫,一万多元就所剩无几。
高远说:“她把实情告诉我,希望杂志社能帮她渡过难关。可杂志的形势也不好啊!我表示爱莫能助,她一急就当着我的面拿出了刀片……”
红珊气愤地说:“高主编你这人也真是,万把块钱长在肉身上啊,好歹白姐跟了你这十几年,还真要把她逼上绝路啊!”
高远说:“你咋说话呢?怎么成了我逼她赌翠?是她在逼我啊!她挪用杂志社的资金,还威胁我说要辞职!”
天翔说:“你怎么不想想白姐为什么要辞职!这都什么时代了,你每月给她的工资才几百块钱,搅胡椒都不辣呀!”
高远语气冷淡:“她爱打麻将贝托蒂嘉,赌的又大,再高的工资也是一样!”
我说:“高主编你也要体谅白姐的心情啊!她过去可并没有牌瘾!她一定是在现实看不到希望了,才寄托于打牌的。一个女人,十几年来,为杂志为你,呕心沥血,她付出的可不是用金钱能计算的呵!”
高远默然了。
紫苏说:“大家就别东拉西扯了,当务之急是白姐欠下的钱该怎么办?”
红珊说:“其实也不必太着急,股市有暴跌必有暴涨,现在股票已跌到最低点,只要咬住,一定会回升的。且耐心等些日子。说不定钱自己就会回来的。”
红珊的丈夫是炒股高手,她的话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我于是就在心里为白冰祈祷,希望她能化险为夷。
紫苏说:“可是万一呢?”
高远冷冷说:“没有万一!万一了我们也没办法,她又不是小孩,该对自己做的事负责。”
天翔想起了什么,又问:“你真的打算辞退白姐?”
高远说:“没有啊!是她自己说不想干了。人往高处走,我也拦不住啊!”
高远的凉薄令我们失望。这顿饭吃得真他妈不是滋味。
白冰的事情似乎对紫苏的刺激很大,她在QQ里对我说:男人怎么都如此薄情寡义!
我提醒她:副词用得不当,打击面太大。
她说:痴情女子负心汉,自古如此。
我说:难道你眼里的我也是么?
她说:没有经历过考验,我拿什么来信你!
我说:那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她说:其实,我对感情一直都是不乐观的。特别是婚外情,往往是神魂颠倒爱一阵子,风高浪急闹一阵子,然后,就有了怨,有了恨,最后,就是陌路!
我说:情在人为!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感情呵!
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我说:你尽管问!
她说:假如我们的事被你妻子撞上了,你会怎么办?
我说:傻妹妹!不会的,只要我们多注意点,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她说:我说的是假如,假如万一被撞上了呢?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我只觉得家是家,爱是爱,井水不犯河水。
她见我迟疑不答,说:你知道么?你表现得很令我失望。
我心里一咯噔,又迟疑不答。
她说:我以为你会说,真有这个万一,我就马上离婚后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我明白了,她曾经说与我在一起最安心,其实她的潜意识仍是不安心的,她需要一份承诺,可是,我没有给她。
我能给她么?我问我自己。我确实爱着紫苏,可是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来爱。在我心里,妻子,就是碧云那样的。
我说:对不起!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
她说:没关系!其实我在提这个问题时,就料到你不会如我所愿那么答。
我有点惭愧了,真的,第一次,我对紫苏有了隐约的负疚。
25
红珊真是吉人吉言,接着的几天,股市一路回升,等终于涨回老本时,白冰果断地退出了。
杂志征订费上交了,打牌输掉的是这些年来的积蓄,并没有欠债。白冰的生活恢复正轨,从此,她戒了麻将,继续在杂志社上班。
只是,白冰脸上的笑容稀薄了,性情也大变了。以前对高远言听计从的她,在几次聚会上,都因为很小的一件事或一句话,对高远横眉立目,口出恶言。
高远面上虽是顾着的,但却在杂志上打出了招聘编辑的广告。
苍狼与晓荷已经打得火热了,为了能经常见面,他竟然想去应聘江山文艺的编辑。
我给了他两点忠告:一是白姐一天在,你就一天不要去应聘。而且,高远手下的编辑,还是女的合适。二是以苍狼的实情,还是玩点远距离的婚外情为好。离晓荷越近,他们的感情反可能越疏远。
他接受了我的第一点忠告,对第二点不置可否。
也难怪,诗歌与感情都是令人昏聩的东西,陷于这双重迷魂阵的苍狼,又如何能超然物外!
一些关系越来越微妙,我们圈子的聚会就渐少渐无了。
我感到宽慰的是,紫苏没有将那个不快的聊天发展下去,她的心思主要放在筹备省教学比武上。
那篇课文在不同的班级上了无数次,课件也修改了无数遍,她还在精益求精。听课评课修改课件,我全程陪着她。
她很依赖我,偶尔,还会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我为她付出的所有辛苦,都在这句话里得到了回报!
因为这次教学比武,我们有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却一直没有亲热的举动。严格地说,不是我没有欲念,而是我的欲念刚起,就被她巧妙地熄灭了。
紫苏说:“真正的爱是神圣的,是能够激励人上进的。我想用这次教学比武的成功,来见证我们美好的爱情。”
我为她的这份心情所鼓舞,将每天都当成了生命的节日。
碧云依然对我很好,我们的生活平静如水。
26
苍狼的诗集终于出版了。
按照苍狼的嘱托,蓝蝶将一千册《狼吻》邮寄到了我的住所。
苍狼拆封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小刀将扉页轻轻裁掉。
一千个页片,苍狼裁了一整个下午。
我看见满地都是“亲爱的蝶儿”,不觉对省城里那个痴情的女人满怀悲悯。
苍狼说:“我的诗歌不属于某个女人,它属于全世界。”
他说这话时豪情满怀,这份豪情却很快被现实击得粉碎。
在一个周六的早晨,苍狼在市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摆了张桌子,打出一条醒目的横幅:签名售书!
人们潮水般地向他涌来,又潮水般地退去。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漫不经心地翻翻诗集,摇摇头说不懂,也摆手离去。
整个上午,苍狼的笔一直闲着。
我实在不忍一个伟大的诗人被如此漠视,正好上高中的女儿放假回家,我就交给她一百块钱,由她邀了几个同学去找苍狼签名。
读文科的女儿回来后对我说:“爸,我以后坚决不当作家!”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下午苍狼就收摊了,他蜷缩在我的沙发上,像一只冻僵的野狼。
我叫碧云炒了几个菜,把紫苏、红珊和天翔叫过来。
苍狼埋头喝酒,一声不吭。
红珊安慰他:“我出了两次诗集,一本都没有卖。诗是咱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天翔就调侃道:“依我看,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不懂诗,是他们太胆小,都怕被狼吻着了!”
紫苏不忍:“我帮你在学校的文学社里推荐一下吧!”
沉默的苍狼咆哮起来:“不要你可怜!”
大家面面相觑。
我女儿隆郁说:“狼叔叔,你不要悲哀,该悲哀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贱视诗歌的时代是最可悲的!”
苍狼猛抬起头,眼睛里满溢着泪水。
苍狼今天喝了许多酒,我向他妻子请示后,留他在我的书房过夜。半夜里,我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推开门,他又在写诗。
27
一周后,高远以《江山文艺》的名义,为苍狼开了个作品研讨会。
市文联市作协来了一二十位朋友,只是没有白冰。
给我们端茶送水的是身材窈窕,满脸媚笑的秦梦。她穿着一件低胸贴身的薄呢裙,每弯下一次腰身,胸前就闪出白花花的一片。
我问高远:“白姐呢?”
高远说:“她辞了。”
座谈会流于常规形式。
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是苍狼谈自己的创作体会,再是各位来宾谈自己对苍狼诗歌的认识,再是领导总结,再是记者采访和合影留念,最后喝酒。
比较特别的是夏晓荷的发言,她朗诵的是自己即兴写就的一首诗《我是一匹来自远方的狼》:
我是一匹来自远方的狼
为了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我迷失在漫漫沙漠
饥饿的铁鞭
把我不停地驱逐
我是一匹来自远方的狼
为了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我离开故乡
我流放爱情
我踏上生命的不归路
……
她的朗诵博得了阵阵喝彩,苍狼激动地将《狼吻》捧到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点搞笑的是秦梦的记者采访。
秦梦:请问您为什么爱写诗歌?
苍狼:我心里冷,所以要用诗歌取暖。
秦梦:诗歌能比羽绒服保暖?
观众莞尔。
秦梦:您觉得您最得意的诗作是哪篇?
苍狼:下一篇。
秦梦:让我把《狼吻》看看,《下一篇》到底是哪篇?
观众忍俊不禁。
秦梦:您最想对诗歌说什么话?
苍狼:请让我用张爱玲的一句话作答吧!望着你时,我觉得自己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只是我的心里是喜欢的,于是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秦梦:尘埃里开的花,是野花吧!外面的野花不要乱采呵!
观众捧腹。
高远面色难看地制止了采访的继续。
喝酒时,我坐在高远身边,向他建议:“让白姐回来吧!这些年,白冰的名字,已经与《江山文坛》血肉相连了。”
他苦笑了一下:“心走了,人就留不住了。”
问白冰的去向,他也不知道。
28
作为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以及课件设计者,我陪紫苏去省城参加教学比武,容纳几千人的多功能会场座无虚席,她的课获得了空前成功。课后,省属学校的几位校长还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返回的车上,我仔细端详着别人送给她的名片,担忧地问:“你不会调到省城去吧?”
她笑:“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一定很无奈。我不是一个喜欢到处闯荡的人啊!”
我凝视着她笑意弯弯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用十指将脸庞罩住:“羞!不要这样看我!”
我掰她的手指:“我就要这样看!”
她说:“你的眼睛是陷阱。”
我说:“就等着你陷进来呢!”
她说:“我记起了一句话,四十岁的男人,请对女人手下留情。”
我说:“好啊,我来手下留情!”
我说着就用手去挠她,她咯吱咯吱地笑着,小猫一样缩进我的怀里。
我抱着这温柔的小东西,心里涌起对命运深深的感恩。
窗外,暮色四合,江山市,很快就要到了。
她忽然对我说:“雨轩哥哥,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我说:“当然!你教学比武获得了成功,我们又这样美好地在一起。”
她说:“还不止这些!”
我想了想:“今天应该是我们相爱满月的日子吧!”
她仍是摇头:“关于我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我恍然:“你的生日?”
她点头:“三十四岁!我听别人说,三十四岁是女人生命中的一道坎。”
我说:“别瞎说!你的生命不会有坎!”
我开始思索,送什么生日礼物给她?
我说:等会下车后,我去给你买个蛋糕。深圳市社会医疗保险办法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说:“就在车站附近吧!这里僻静。”
我记起她喝醉的那个夜晚,那个旅店,就在车站附近。
我们来到这个旅店,一问,上次那个520房间还空着,就当即要了下来股民大家庭。
将紫苏安顿下来后,我出去买蛋糕。
抱着玫瑰和蛋糕返回时,我隐约见到路边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像是吴成功。定睛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回到旅店,又要了一瓶葡萄酒和两个菜,都搬到房间里。
我给碧云发了条短信,说明天回家。
紫苏央求我:“雨轩哥哥卓子强,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受任何干扰。”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
红烛、蛋糕、美酒,佳人……这情形,还没开始,我就醉了。
紫苏虔诚地闭上眼睛许愿,我们一起吹灭蜡烛,然后就顺势抱在了一起。
一个长吻,从前世直达今生,从发梢直到脚心,紫苏在我的怀里化了。
我抚摩着她柔腻的肌肤,一遍遍地对她吐那三个小气泡。
她摸着我的耳垂,直视着我的眼睛,傻笑。她这会儿一点也不害羞。
我们在筋疲力竭里昏昏睡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29
我迷迷糊糊穿了条裤衩就去开门。
是碧云!
她抱住我哭了:“你还好吧?我接了个男人的电话,说你被别人打伤了住在这里,我打你的电话又不通,急死了!”
“没,没啥事……”我结结巴巴,把她往门外推。
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放开我径直往里屋走,然后,捂着脸跑了。
我迅速穿好衣服,匆匆赶回家去。
碧云木然地靠在沙发上,她没有流泪,眼睛大而空洞。
我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屋子,是死一般的静。
许久,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粗暴地将茶掀翻了,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圈子里,没一个好人!”
她终于哭出声来。
我所幻想的美满爱情,在她的哭声里,突然显得那么不堪。我缓缓地跪在她面前:“对不起!你打我吧!”
她却平静下来:“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她,到底多久了?”
我说:“一个来月吧?在一起,就今天。”
我隐瞒了那一次,我知道,我多说一次,就多伤害碧云一次。
碧云问:“你爱她?”
我不摇头,也不点头。
碧云又问:“你想离婚,然后和她结婚?”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碧云突然说:“你上楼睡去吧!我也累了,就在这里躺一会。”
我拉她的手,她决然地甩开了。我无趣地向楼梯走去。
一整夜都是半梦半醒的,脑子里像有一千个鬼影在打架。
天,终于亮了。我睁开眼,屋子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
碧云她,又给我煮红枣桂圆莲子粥了。
我端着碗,却怎么也咽不下。
碧云在桌子的对面望着我,默不出声。
我看着她不再年轻的脸,觉得那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印满了我的痕迹,我又看她不再光彩照人的眼睛,那眼神里仍然蓄满对我的爱意。
就是这个平常的妇人,为我的生命撒下了这无处不在的甜香!
我的心一痛,泪,浮上了眼眸。
碧云说:“快吃吧!吃饱了上班去!”
紫苏没有来上班,教导主任说她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30
一个星期后,紫苏仍然没来上班。
我有预感,她再也不会来这所学校了。
果然,半个月后,有消息说,她在省里的一所中学上课了。这里的学校,传播的都是于她不利的言语。说她忘恩负义,说学校辛辛苦苦培养她,她在省里一获奖,就插翅飞了。
我没有收到她的任何确切信息。
她的QQ头像,一直灰着。
曾令人热血沸腾的手机铃声,如今也只是寂然。
文坛上更不见她的身影。
我的心,空出一大片,没有办法填补。
我甚至不敢写作,觉得一下笔,就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我就拼命地练书法,在浓浓的墨香里,没有时光匆匆的感觉。
我好久没有参加圈子里的活动了。我怕进酒店,怕上茶楼,怕见人穿那种束腰的裙装,那一转身的动作,我总疑心是她。
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一个人站在雪中,任雪花簌簌地落下,我渴望这圣洁的雪,能将我彻底覆盖。
碧云依然那么爱我,她说她深信:流浪的帆最终总会回头靠岸。
苍狼仍然经常来找晓荷,他只有诗歌,没有钱。每次都是晓荷请他吃饭,有时连车费都要晓荷给。久之晓荷就对他的热情淡了。他又纠缠不休,最后被晓荷的丈夫暴打了一次,听说还打折了腿。再没有谁去探望他灿烂的贫穷,体恤他寒素的纯洁了。
《江山文艺》果然又聘了个女编辑,只是除了有点姿色外,其他的一切都远不及白冰。她上任主编后的第一期杂志就因为错别字繁多,且几篇小说都有大段露骨的性描写,被宣传部提出严重警告并责令整改。《江山文艺》以前相对稳定的一帮作者,也渐渐散了。
吴成功一度春风得意,可是在局长转正前夕,被人告了,目前因涉嫌经济问题,由司法机关立案侦查。
年前,记起了倪光祖,我辗转来到他乡下的住所。是一间红墙碧瓦的房子,房前是牡丹,房后是竹林。虽是冬天,鸟雀却很喧闹。
他门上有一副对联:风来翰墨香,雨过琴书润。还散发着喜庆的色泽。
倪光祖正在案板上画竹,我在他身边见到了白冰,她系着围裙,正专注地为他调色。
他们的装扮都是家常的,但气色很好。
任何年龄都有爱情,但不是任何年龄都有爱的自由。
我为他们祝福。
他们留我吃了一顿饭,送了我两幅画。白冰执意不收钱,说她还欠我五百块钱呢!
我还是又塞给她两百,说是给他们结婚的贺礼。
白冰送我走时,我问她现在可好。
她说:“庄稼需要泥土,女人需要家。我现在每天晚上枕着花香睡觉,清晨被鸟鸣声唤醒,白天做做家务,弄弄花草田地,闲暇看他画画,生活充实而宁静。你说我幸福吗?”
我点点头。幸福不是活给他人看的姿态,而是自己内心的感觉啊!
她又问我圈子里的事,她还是习惯说圈子。
我说圈子已经散了,圈子又无处不在。
熊荟蓉,湖北省作协会员。天门市作协副主席。《荆楚闪小说》杂志主编。已出版《玉笛飞花》《华丽转身》等五部作品集。作品散见于《读者》《芳草》《奔流》《经典阅读》《散文选刊》《小说月刊》中外几百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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