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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罐防腐游记|西游记-尼山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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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西游记-尼山学堂 本期作者/李雅杰西游记请您寻出喑哑的铜质鎏金的留声机,搁上一张老唱片,听我说一支故秋西行的故事。您这一张老唱片歌??


游记|西游记-尼山学堂

本期作者/李雅杰

西


请您寻出喑哑的铜质鎏金的留声机,搁上一张老唱片,听我说一支故秋西行的故事。您这一张老唱片歌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孟安槐,一个极普通的东部女孩子,站在学校里一棵梧桐树的叶落里,向A楼里远远望过去战熊热裤。安槐到大学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A楼高层人员的活动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A楼十八层以上来。A楼的十八层以上也不过是层更豪华些的楼,下电梯右手边站着一座四平八稳的孔子像,此外就是一片金碧辉煌的瓷砖。这楼层仿佛是高出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楼周遭也围着一圈书写得工工整整的洒金楷,层层叠叠两个行列,挂着名家的尊贵字儿,都是书香文气,不绝如缕,就像铜炉上氤氲的龙涎香缕。
孟安槐痴痴地望着掩得实实的上了光的雕花金丝木门,有点儿怯怯地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敲门呢,还是推门。同时想象着门里会不会自己出来个高个儿的大人,是怒目自威、目光凛然,还是低眉有仁、慈眉善目。窗隙里溜进来喑喑的光文熔光,投在金丝木那一层上了光的滑面子上,半幻半真的映出一个绰绰的影子。安槐偷偷对着光滑面儿从左边瞥自己两眼——把蓬松的披散到后背的头发挽上几挽,右额上直向左下开的碎儿长也不够长到垂肩,短又没法子齐眉,真个不伦不类。安槐叹口气,觉得毫无希望。忽一会儿又从右边瞥上自己两眼,发现自己穿的翠蓝外衣正还是两年前那一款,于是不禁回到那时还上中学的飞扬与神采了——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狡黠地眨巴着,睫毛狠狠地扑闪了一下。
她还沉酣在那个梦里呢——一个关于回忆的绵长的辽远的梦。可有些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洪亮,马上就要把她喊醒了——她还浑然不觉。门“吱嘎”一声响得怪异,露出一张因憧憬远方而显得粉扑扑的水蜜桃似的小脸——门开了!
“小孟?”开门的Y君吃惊地望着她,脸上好看的棱角都变得夸张而变形,真像是“花容失色”了。“你怎么在这儿?”这话险些就和安槐的一个惊悚的“啊——”一起蹦出来,交汇成唬人的合奏洪流。Y君这一席话才让她回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混沌傲世决。她翘起脚尖探探身子,努力地朝门里面窥望,又努努嘴,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还没从刚才的错愕中缓过神来。却只见门里又移过来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于是Y君的影子很快地凑到边上去,又很快地销声匿迹了。“在外面等了多久呀?”这当真是个慈爱的人儿,语气也是玻璃杯白开一样温吞和善的。
“没……没,我刚到……”安槐嗫嚅着,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总感觉自己好像惊动了一汪深而明澈的潭。“这就通知大家集合,我们马上去火车站。”那个高大的影子终于发了话,猛地把安槐拉回到现实,她也突然想起自己是负责“委婉而不失礼貌地催促”的。“好的,杜教授!”这几个响亮的字说出口,既生分梦见地陷,又有点如鲠在喉。安槐常常觉得这时候不如全然“师夷长技”,把称谓都换成西化的,遇师长就喊prof.某某,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尴尬。随想着,她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Y君后面,终于来到光敞明亮的大厅,差点儿忘取了那大箱大包的行李。
她没想到自己竟和杜教授分在同一节车厢。很巧地,她更没想到两个隔间离得这样近。可她生性少言,讷而闷得像个窄口葫芦,搜罗肚皮里刮过来刮过去也只那几句话,还未张口吐出泡泡便已咽下,只好装困爬上中铺铺位,塞上耳机装潇洒,对着雪白的屏幕逐字逐句地顿读迅哥儿的《破恶声论》,不务正业。正当沉酣之时,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又悄然而至,端端地落在她正下铺的位置上,开始与旁的同伴谈天了。一时便如磁场,安槐的几个或躺或歪、或大笑聊天或埋头读书的室友都安安静静端庄起来,拘谨地坐在周围。火车亘了一下,安槐觉着自己被晃得很不舒服,便皱着眉朝四周看,才恍然惊觉周遭的空气早已变了。连忙诚惶诚恐地爬下铺位,在靠里的位置求得一个小空隙坐下。于是一路的颠簸与长亭短亭,小车箱里的陈年旧事如泡开的茶叶伴着波澜泛起:哪管是稗官野史呢!这稗官,这野史——这般自有这般的温度与热闹!浓茶和故事终于在冷与暖、浓与淡的暮色流注里停泊、驻足。列车上的夜有它的魅惑,三分来自新奇的波动,七分却是借了“远方”的名义。
这夜,这夜!——安槐不自觉地学铁凝笔下的那个香雪,悬着嗓子喊一句“哦!”只不过喊出来的是“远方”而非“香雪”。她惊奇地发现两处异样了:一是窗外的景色和在齐鲁一片青绿的平原两异了;二是一夜之间大家好像都改口叫“杜师”而非“教授”了。她很有些高兴——不仅因为此,也是听到绿皮火车的列车员兴奋地报站“长安站到了……旅客请下车!”

“你曾来过长安这城吗?”同行的L君问她。L君名甚,诸位看官不必明了,只须记得这L君的名字中有一字生僻,极易被人写成带草字头的那另一个别字,故而有好事者给L君绰号“草帽公”或“帽公”;又被一群切切察察的女孩子们传开,干脆大家便都叫他草帽L君了。安槐茫然地摇摇头,“但是!——我只听说过长安这城……”安槐极想挽回些已定的败局,草帽L君方才对这答案勉强表现出满意——他的家便在长安,似乎旁边就是什么三彩金银器,大唐歌舞春。便是不满意赶尸小道,也自有他的资本。
西行的第一站,才清晨,这一行人便被拉到乾陵。安槐觉得这一带的气氛很是奇怪,肃穆且默然,碑立了许多,却大都漫漶,只令人徒然唏嘘。唯一入眼的亮色便是旁的一棵银杏,金黄飒飒。导游在一旁的聒聒声似乎全不能入她的耳,安槐绕到旁边走,去看那无头的俑——它们全无面部表情!但安槐还是恍然惊觉其活泼与生动郑诗雅,因为她细看时发现这些俑体态之丰削竟于腹部也显露无疑,于是不觉会心一笑,权当是个穿越了历史的默契。背面似乎还有字,却终不可识,喊草帽L君来辨,也不认识,惟认得一“斯”字,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却没想到还是陵和墓。访过乾陵,竟入墓室地宫。这一回,安槐只跟着讲解,惭愧着把墓的结构听得懵懂,心想应该提前多做些功课,并暗暗埋怨自己不用功了。壁画虽几经剥蚀花纹纹路还是有许多,色彩与造型也很有些特点。一抹石榴的绛红点在花心碚怎么读,四周都是暗青的枝蔓着的瓣儿。下面一株一株生长着的植物,弯弯曲曲恰似印度佛像里的腰肢了。安槐盯着发呆,恍恍惚惚听见杜师批曰:“有异域风情。”又有仕女图,美人执团扇、酒杯之属,安槐不觉想到“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词牌之一,《调笑令》,又称《转应曲》,字韵之间自有妙处,各位看官知者自知。但这壁画却不是那般风调了,雍容的盛世,自然开放且尚丰腴。
又有茂陵。秉性所致,安槐这样轻薄的女孩子是不会喜欢秦汉等世的——不喜弓羽箭镞、大兴盐铁,不喜思想国度的万马齐喑与一支独大,不喜穷兵黩武。安槐一本正经地回忆大一文学课的老师讲过的话,似乎说什么“唐之盛与气象,好在兼收并蓄,所以虽然思想相对前后的高峰有所贫乏,终还是遁入艺术里宕开一方大千世界。”安槐也这样觉得,但更觉得秦汉太凶、太粗糙、太——无趣了。她跃跃欲“视”的,真道是:三彩金银盛,大唐歌舞嘉。秘色夺千峰,般若蕴宝匣。看长安,长安在大唐。安槐一直觉得瓷之妙处除造型以外便是色泽。祭红、祭蓝直教人感觉深沉而广;雨过天青正是色如其名;三彩是一种很雅的俗、很俗的雅;茶叶末持重、稳而厚……唐诗里说“夺得千峰翠色来”,她却不觉得只是翠,这“秘”里怕还杂了几分秋色——所以“夺千峰”是恰当的,“翠色”却以偏概全了。
盘桓在思绪的世界里已经很久,安槐近乎无意识地又跟杜师到碑林看碑。一行人看过了石台孝经、开成石经十二经、颜柳、张旭怀素等人与曹全碑;熹平石经较大的一块残石也看过了。惊喜的是唐诗人墓志的特展创刻的动脉。展名“桃花依旧”,是借了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又见墓志结构与刻本书,还夹杂了几张相当漂亮的书法,颇是令人欣喜。
看过碑,安槐和女伴在老城墙上走。有雨,浇灭了烽火气,有些阴冷,疾步也觉不得意气能胜过畏缩。听草帽L君与杜师从城史聊到唐人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的森森鬼气,聊到启功先生自成的一种书体,再聊到满汉之辨与舍予的《四世同堂》……一路且行且思,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晚上至汉城湖,月色很朦胧,有云绊了几抹纱,湖远望去点点各色灯光,却彼此和和气气,不相张牙舞爪。
真道是:长安看周秦汉唐,碑林看碑,汉城湖看月影湖光。
当天晚上,安槐看同住的女伴沉沉睡去,自己也好似被什么沉重如千钧的东西坠将下去,恍然觉得自己又坠到了碑林,没有Y君,没有草帽L君,没有小女伴,也没有杜师,只有个陌生导游,而她在碑林深处的腹地,正要往虚掩着的雕花木门里探个究竟,却被陌生导游一把拦住。安槐生气地说你怎么打人呢,弄得这么痛。导游说你不能进去,里面不能进去。安槐说这是景区我为什么不能进去。导游说就是不行……安槐气得要死,说你这导游丝毫不讲道理,边说着就敏捷地挣脱从门边闪了进去,却看到深沉如夜色如墨的黑色碑石立得肃穆,旁却是一只只肥大的手,正向上敷白得刺眼的纸,然后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器频繁捶击那黑色碑石,捶得让人心里打寒颤。突然展厅变成了大厂房,肥白的手又变成狼的眼和血盆的口。安槐转身就跑走,背后隐约有个人声喊“不要进去!不能进去!”
安槐吓醒,一身冷汗。“槐槐我们要晚了啊,今天要去兰州的!”同时刚醒来的小女伴紧张得很,向着她大喊。安槐却还一头雾水,“梦……”。“槐槐你说什么?”“你没有做梦吗,H?”安槐梦呓般发问。却也没有回答,只是搁浅在空气里,迅速烧干成一缕白烟,消失不见。

“兰州……兰州尼彩i9。”安槐喃喃着。往阿克苏的绿皮车颠簸与摇晃了一夜,伴着新疆味道的小曲,终于又在清晨天未亮时抵达兰州。空气有些凛冽,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感,灯光也很少,这座城全是仍在沉酣中未睡醒的样子。
缺乏温度与热度的感受与可怖的梦境终于被绵延着的白气下一碗拉面消解,鲜绿、雪白与深红的强烈色差一如这座城市给人的初感受,不是参差对照的图景,却从来不忌讳外界对它的粗砺想象,而只是收纳和包容了许多如安槐一般的不速之客。安槐沿着黄河一岸走,远眺望对面群山掩映下的聚落与植被群,也触摸这座城市延展的脉络。安槐心下想:尝闻山水塑造一座城市的性格,深以为然。她在铁桥上俯瞰黄河,只觉很大的皱纹与波涛滚滚而逝,挟带着山的颜色泥土的颜色,在一片斑驳的打岸之声之间兀自逆了人流车流一路向东。
可这真是座粗砺的城!虽然黄昏时安槐踏出博物馆的那一刻,目光恰恰停驻在一片澄黄与湛蓝之间深堀隆介,看到无数扇形小叶在天地的光影之间张扬,与清晨的苦寒全然是两般风景。但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也不过是走向更加复杂。草帽L君打个关子,偏让安槐和小女伴H猜兰州的“一条河,一本书,一碗面”——原是黄河予其性格与底色,《读者》如其平实亲近而无华,拉面正代表川流不息的生活。这显然不是一座快节奏的城市,却又难免在西部分散着星罗棋布的城市群中演绎者一个属于“金城”的传说;两岸连绵的山脉使它缄默守口如瓶,塑造了内向的城市性格,多民族的聚居与旅游目的地的地位又让它兼容并包、足够“开放”。安槐在城关区的街道上随意地走着、听着、看着,看三三两两结伴在路边的店铺里吃着伴了暗红的辣子的洋芋片与豆皮,看并不林立却也鳞次栉比的房屋与接地气的招牌;听一口纯正的难辨音的甘肃话,听画了浓眉、戴了小帽的异族男女用族语交谈;走在异乡的夜里,安槐突然想起穆旦的一句诗——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是夜沉沉睡去,无梦好眠。

过兰州,沿河西走廊向西行,真有“风景异”之感。望不见了满眼的颜色,天地单调得更纯粹了许多——天空便永远只是高远的蓝,除了远处依稀可见轮廓的雪山顶上几抹断续的雪白,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黄褐色。女伴在公路旁捡到成朵的蒲公英,于是几个人一起吹散,安槐也过去凑热闹,便权当是这段单调的路上唯一的欣喜与消遣。
沿途全是戈壁!可在这漫漫平沙一片大荒之上,竟也让安槐等人领略到了“落日圆”的景况——戈壁的颜色从来不要植被和聚落的装点,它只撷取了自然原初的生命律动和色谱,然后便缄默而高傲地舞着。这一出很短暂的、稍纵即逝的骨嘴沙皮,可戈壁也不会在乎的——又有冷而肃穆的月出打了新的底子。“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不是适合它的调子——那得须是气萧森的玉露枫林。戈壁只剥一颗洗净的莲子浮上去,衬上些灰蓝的烟雾晻霭,便自然与那个黄褐色的泥土的地下成两个世界了。
可安槐等人还要去看墓。这下去的是第六座,叫雷台汉墓。究竟是汉墓。安槐叹了口气——还是朴而古拙。不过砖墓不用黏合,仅于缝隙填入砂石,结构精妙特别让人欣喜。安槐兴奋,又去了附近的雷台观,可惜她不懂道教,是很遗憾了。杜师一点,安槐才发现外竟有题诗“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有昔时盛时气象,更好。
可安槐等人还要去看墓——魏晋壁画墓。这几日七座陵墓看下来,大多都是看结构,看资料。这魏晋壁画墓,据墓室内壁画考证,应为一座文官夫妻合葬墓。壁画很是精彩,实在是相当可贵的图像资料了,但墓内仍是惯例不让拍照。安槐胡乱地想着,何为真实呢?记忆会不会漫漶呢?没有留下的照片又怎么能笃定自己去过这魏晋墓室呢?……
可安槐等人还要去出关。大巴车上,想是白天在戈壁滩上蹦跳得过于疲累,安槐把头倚在玻璃上竟也能潜入梦乡。她这回梦得古怪,是东汉那个墓里面一口井。她隐约记得在墓里时排队的人一长串,都要看那井,她嫌厌烦便绕了走,谁知那井居然又在梦里现了。那口又小,又低,很深,但不很气派,原样看起来还有些萧索,而且里面被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纸钱币。
可安槐等人终于到了嘉峪关。来不及思考梦的接续,安槐被女伴摇醒恋战星梦,头僵硬地也被扳向窗外——真到了嘉峪关荤荤大端,便又是别样景致了。沙枣和柳呈现出暗红黄的色块,水潭的情状却已被王勃写尽,有“寒潭清”“烟光凝”之感了。城墙下过, 粗而深的车辙昭示着曾经很刻骨铭心的烙印;城墙上走,固若金汤的土黄色砖块静静记录着历史、岁月、风霜。天还是蓝得很高远,角楼的影投到城墙上,仿佛只要盯着它,便能让罗盘停摆、指针发锈,漫漶了史册,偷走了时间。
安槐盯着它,很容易便入了迷于源春。杜师说要给她照相,她很赧然地递过去相机,又对着镜头很赧然地一抿嘴。日光烈得很,打在背上隔着两层毛呢外套还火辣辣的。照好相,她问恰好走过来的Y君我们还要不要去别的关呢,Y君很抱歉地说我在车上睡着了,你问问L君。安槐就去问L君宋子凌。L君说可能还要去阳关或者玉门关吧,我也不知道走南北哪一线。安槐说哦,这样啊。然后低头,依然默默地喝刚才在景区路边摊贩那里买的五元一杯的杏皮水。杏皮水喝掉也便没有了,连个纸壳也留不下,也带不回东部。

话说阳关此地,正是往丝绸之路南线必经之关隘,自古有“西出阳关无故人”这等迁客骚人之辞,亦有“一句离歌一度愁”那般停唱三叠之叹。南面有一大漠,据说有铜箭簇、古币、陶片之类,数不胜数;可也夐不见人,茫茫无极,教人望而生畏韩鹏杰。安槐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华的《吊古战场文》,难免感觉有点可怖,很想逃开。叶竟生可又想到下一站就是敦煌,梦里梦外的心心念念,忽然又镇静了下来,抓一把流沙攥在手里,须臾间便都散了,一粒灰都不留下。
哦,敦煌!——那个香雪又出现了!渡过盘绕着的党河,跨过直直的桥,便是敦煌,梦里的敦煌呵!
诸位看官,稍稍冷静,我知道诸位和我一样,激动非常,定想直入敦煌,一探究竟,但在这之前,还得先诌一套曲子,放变徵唱到老!
万骨枯成,煌煌窟洞张西域,几回春草绿。
急管繁弦,客折杨柳不堪去,散入琵琶语。
蝉鬓鸦黄,醉点梅花调金律,倾盏夜光曲。
千年一梦,歌吹车马今何处?万里共通衢!
安槐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机,很想检查一下内存,以保证一会儿进入敦煌能存下足够多的照片。她熟练地解锁,打开相册文件夹——
照片呢?
杜师给拍的照片,安槐和女伴的照片,草帽L君一队的照片,全没了!
安槐一下子慌了神。半天才想起来同住的小女伴的名字,大声喊起来——“梁梁!梁梁……”
一个蓬松的蘑菇头浮现在安槐面前,口中还叼着一只牙刷,梁梁含混道“槐槐你也快起来吧,我们今天要去游学往西安呢。”
“西安?不是长安?”
梁梁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然后用本地方言嘲讽安槐——梁梁是陕西人。
“长安——你瓜着咧!”

这时便轮到孟安槐怅然了——走在济南城温吞的晨光和微风里。她在梦里又做了梦吗?她去过的到底是哪里呢?是那个唐风汉韵里的长安吗?——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长安,李白一吟便是半个盛唐的长安,一把狂草指张旭的长安,还是那个陆羽沏出茶香的长安?——还是那个车马通衢的国际大都会敦煌呢?——藏经洞里煌煌万卷的敦煌,壁画彩绘里住着一个飞天的梦的敦煌,水月观音慈眉善目、低眉有仁的敦煌,还是那个正中挥着反弹琵琶的敦煌?
……
“西安这城,你曾去过吗?”L公恰走在她旁边,友好和善地问她。
孟安槐攥着手里那张冰凉的蓝色火车票,用低低的旁人觉察不出的声音说:
“现在要去的是西安。这个敦煌,我没去过。”
后记
这篇小说,算是以一个诙谐的形式,表达一个严肃的主题。
通篇其实就是个实验罢了。穿插着话本的调子——“诸位看官!”“话说……”,却又夹杂着穆旦的现代诗和仿古填的曲子;开头仿的是《沉香屑·第一炉香》,行文又时时试图保持冷静……主人公的名字便有隐喻。孟与梦通,安槐暗示的是大安槐国“南柯梦”——其实开头就告诉读者这整篇小说是个梦境。小说里的主人公和他人的关系是很疏离的,而且其他人大多都只有代号卡拉肖克·玲,连名字都没有;列车员报站说的是“长安”,这很不合逻辑;魏晋壁画墓不让拍照,杏皮水带不走,流沙一粒灰都剩不下……这些细节,草蛇灰线,伏行千里,也无一不指向一个共同的梦境。
而文中两次写到孟安槐做的噩梦和奇怪的梦——很不幸,都是我这次西行途中见到的“真实”。当博物馆萧条至展品标签与介绍都有位置错置和字符错误,当碑林变成批量生产的大厂房和印钞机,当雷台汉墓的历史感大都被所谓“见钱眼开”的恶俗蒙蔽……说实话,我很难喜欢这些景点,甚至很难对这些城市产生好感。西游本该享受旅行——事实上我也的确享受。但很难免地,会忍不住做些所谓不讨喜的“批判”,油罐防腐只是怕败了旅行的兴罢了。
所以孟安槐在小说结尾说自己现在要去的是“西安”而非“长安”,所以孟安槐在兰州没有做梦——兰州是个粗砺的城,但粗砺得坦荡而真实;所以她也“不曾去过”敦煌,只是听了说书人的一套曲子——敦煌怎么忍心让人落笔!
于是我又想到,一路向西,在许许多多个大巴车上错愕的瞬间易解放,脑海里都始终萦绕着一个悬而未决的念头,前几日我一直寻它不见秋佳乙,终于竟在回到东部后脱然有怀——那挥之不去的、幽灵般的念头便是“想象”。
仔细想来,无论“丝绸之路”抑或“河西走廊”,甚至“嘉峪关”与“敦煌”,对于未曾谋面的异乡人来说沙妮文森,都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与影子,是在思想世界中借助感官重组而建构起来的——即使见到今日的所谓“真实”,也终究隔着被“编织”了的历史这一层。想到这里,便难免忆起亚里士多德的“诗比历史更真实”。
然而诗真的便更真实吗?想起前段时间回文院听课,讲海子,讲《九月》里的木头与马尾——然而海子的“只身打马过草原”难道不是一种骨子里的浪漫与阴郁的哲学发酵酿成的烈酒?就像我曾以为的西安早已不是长安的样子,敦煌更非。
西游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这回去的,是西安。那个敦煌,我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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